第A07版:紫琅茶座

蝈蝈

□刘剑波

很多年前的一个早上,我被蝈蝈的叫声吵醒了,我又惊又喜从床上跳下来。小院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个竹编的蝈蝈笼,一只碧绿的蝈蝈正在里面“咯咯咯”地叫着,肆无忌惮,旁若无人。整个小院都是它的回声,热烈而欢快。我姥娘笑着说,怪好听的。高密一带的方言,“怪”是“很,非常”的意思,“怪好听”就是“很好听”。那时我很小。我家养了一条黑狗,我经常骑着它玩儿,就是说,我那时跟一条狗差不多大。那条狗就叫“黑子”,是我父亲给它取的。黑子经常陪我父亲出诊,它会像一阵风似的猛跑一阵,然后坐在路边等待主人。当它看到前杠上挂着黑色诊包的自行车快要来到跟前时,它又是一阵猛跑,然后又坐在路边等候。到达目的地后,自行车会停在一座草屋门前,主人进去给人看病,它便耐心地看守着自行车,直到主人出来。回程时,我父亲心疼黑子,让它坐在自行车前杠上。黑子挺直腰身,高昂头颅,两只前爪搭在龙头上,远远看上去就像个孩子。小镇有位徐姓居民带头掀起“打狗运动”,黑子被送到九总我姑妈家,可是它连夜又跑回来了。接着,它被送到了掘港。两天后的清早,我家院子门“噗噗噗”地响了起来,像是有人敲击。我父亲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黑子,它风尘仆仆,浑身精湿。它一看到我父亲就扑到我父亲身上去了。不停地叫着。我父亲去镇上买了几个刚出笼的包子。那天早上,黑子享受了最高级别的待遇。吃完包子,黑子满脸哀伤地看着它经常陪同去出诊的医生。那天,一辆卡车停在我家西山头,司机下来讨水喝。我父亲听说卡车要去刘桥,便愣住了。对他而言,刘桥是个耳熟能详的名字。1949年4月,他的部队渡江作战时,解放军的一所医院就驻扎在刘桥。几年后,那所医院的一名年轻女护士和他走到了一起,并结为伉俪。从那时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刘桥”再次来到他面前。被送到刘桥的黑子再也没有回来。那几天,我父亲煞有介事地说:“我听到黑子的哭声了。”可是哭声最后还是随风而逝,永远消失了。

小时候,我总以为夏天是被蝈蝈引来的,它只要扯开嗓门一叫,夏天就来了,而我是多么喜欢夏天的到来啊。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只有夏天才有咸鸭蛋吃。咸鸭蛋是我姥娘腌制的。我姥娘不知从哪儿挖回来一桶烂黄泥,掺进盐,将鸭蛋一颗颗包裹起来,放进坛子里,封上盖。因为时间太久,我把这事忘得精光。当鸭蛋出现在夏天的晚餐桌上,我如梦初醒般欢呼起来。让我惊奇的是,那些脏兮兮的鸭蛋洗净煮熟摆在碗碟里,一个个晶莹剔透,洁白可爱。我太喜欢吃那种出了油的咸鸭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咸鸭蛋里会冒出油来,我把筷子戳进去,绛红色的油会溅到我脸上。出了油的鸭蛋黄又松又软,又绵又糯,我能一口吞下去。我姥娘说,慢点吃,又指了指满满一碗碟咸鸭蛋,都是你的。我顿时有了土财主的感觉。我还很喜欢吃我姥娘做的玉米面饼子,两边烙得金黄,又香又脆。晚餐桌上还有一碗我姥娘做的豆酱,玉米面饼子蘸上豆酱,特别好吃。我姥娘让我咬一口大葱,我被呛得泪水涟涟。晚餐桌上还有一样我姥娘做的小菜:腐乳,微咸,我能一口吃一块。主食是大米粥,熬得黏稠,我特别喜欢逼出来的粥油。当我姥娘衰老得再也干不动家务活儿后,夏天的晚餐桌上再也看不到这些清淡素朴的食物了,它们总能给人安稳感,是安稳的幸福,是这世间一个平凡安逸的家的侧面。我忘不了我姥娘微笑着看我吃这些食物的样子,她神态静谧柔和,心思安宁满意。

夏天,我们都是在院子里吃晚餐。我姥娘那时还有力气,她一个人就把大桌子从堂屋搬出来了。我还记得,我们吃晚餐时,蝈蝈在晾衣绳上深情地鸣唱。它成了我们晚餐的背景音乐。此外,还有另一种背景音乐,那是邻居们的打扰。先后光临我家院子的是陈希芳老婆和“朝东家”。她们一进院门就充满好奇地问:“吃的哈么子?”真是烦透了,我气得把院门关起来。但是很快陈希芳老婆就在外面喊:“姥娘,开开门。”要到天黑严实了,邻居们才开始吃晚餐。也是把饭桌搬到外面吃,也不怕蚊子,一家人围着,安安稳稳地吃。我印象最深的是,陈希芳家的饭桌颇为沉闷,只听到吮吸糁儿粥的声音。而陆善堂家的饭桌很热闹,自始至终都能听到陆善堂亮开嗓门高谈阔论。这时,我们已经在院子里乘凉了。我穿着干爽的汗衫短裤——它们散发着柔软的太阳味——躺在擦干净的饭桌上,我姥娘坐在桌子边上,用一只蒲扇为我扇风,为我驱赶蚊虫。有着清香味的蒲扇不停地从我的头扇到脚,它制造出一把无形的伞,把蚊子阻挡在外面。我姥娘怕我挨蚊子咬,不舍得给自己扇几下,那张伞从未离开我片刻,直到后半夜暑热散尽。那时我还太小,无法体会到我姥娘有多么辛苦。躺在桌子上看满天星斗,会觉得它们很快会掉下来。我姥娘边给我扇扇子,边“扒瞎话”给我听。“扒瞎话”也是高密的方言,意即讲故事。我听到的最恐怖的一个故事,是一个财主的女儿被鸡蛋黄噎死了,有很多金银财宝陪葬。一个后生去盗墓,他掀开棺材盖子跳进去,一下跳在女子的胸脯上,那只鸡蛋黄也从女子的喉咙里蹦出来。女子活过来了,和后生喜结良缘,恩爱一生。我姥娘还告诉我很多高密一带的顺口溜,比如“老猫在屋上睡,一辈留一辈”,比如“好底好帮做好鞋,好爹好娘养好孩”。有一次,我姥娘讲到了《李二嫂改嫁》的剧情,那是一个十分美好的爱情故事。后来我知道,《李二嫂改嫁》是山东吕剧。我姥娘当年是在自己的村子里看的,还是去附近的村庄看的?那场面一定是万头攒动,人声欢腾。我姥娘这一生几乎从未享受过什么娱乐活动,看《李二嫂改嫁》是她唯一的一次吗?到后半夜,有露水降下来,天凉爽了,我姥娘才像抱冬瓜那样把我抱进屋,而那时我早就酣然入梦了。蝈蝈的叫声始终萦绕在我梦境里。夏天远去后,它不再倾诉了。它以样本的形式定格在时间里。可是我还在夜里听到它的叫声。这时我才明白,当黑子消失后,我父亲还能听到它的哭声,是真实的。

2021-08-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70999.html 1 3 蝈蝈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