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乍起，已然入秋，一只蟋蟀不知啥时候早早地就进了我的卧室。不禁想起叶圣陶的美文《没有秋虫的地方》说过：“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从午夜听到瞿瞿虫鸣的那一刻起，我又有了新的阅读方向，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在书架前爬上蹲下，凭着记忆搜罗出一堆久违的好书：贾似道的《促织经》、王世襄的《蟋蟀谱集成》、邓云乡的《草木虫鱼》、叶圣陶的《没有秋虫的地方》、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还有《诗经》的《豳风》《唐风》……
记得流沙河先生在海外的时候，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很自然地联想到《诗经》中脍炙人口的名句，于是随口吟唱道：“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挥笔写下著名的诗篇《就是那一只蟋蟀》，借助于秋日蟋蟀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意象，把去国怀乡与乡思离愁的浓烈情感演绎得淋漓尽致，令无数识得个中审美情趣者黯然销魂。《豳风·七月》是《诗经》中为数不多的，雅致到真正能够荡涤心灵的篇章之一。其中对蟋蟀的描写：“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令人拍案叫绝。随着气温逐渐下降，蟋蟀从野外到屋檐，从屋檐跳进家门，最后又钻到床下。这个说法充满了一唱三叹的艺术美，但事实也未必尽然。比如眼下才是农历七月，我的房间里已迎来了那第一只可爱的蟋蟀。
蟋蟀俗称“蛐蛐”，养蛐蛐斗蛐蛐是王世襄先生自幼的爱好。说起王世襄也真有点怪，小时候的他就不爱正襟危坐好好读“正经书”，偏偏喜欢把不入流的玩好当学问来做，诸如斗鸡走马架鹰牵犬斗蟋蟀，兼窥文物鉴赏，这一玩就玩了一辈子，竟然玩出了大名堂。非但玩物不丧志，而且成为著名学者、文物鉴赏家和收藏家，尤其是对蟋蟀的研究有独到之处。王世襄的《蟋蟀谱集成》收集历代蟋蟀专家记载一捉、二养、三斗的奇法妙诀和心得体会，读来情趣盎然。书中所收第一部《秋虫谱》乃宁波天一阁秘藏，《促织论》则道尽了蟋蟀与人之间的不解情缘：“有见爱于人者，君子必不弃焉……况促织之为物也，暖则在郊，寒则附人。若有识其时者，拂起首则尾应之，拂其尾则首应之，似有解人意者。”此外，袁宏道的《促织志》、陈淏子的《花镜蟋蟀篇》、麟光的《蟋蟀秘要》、秦子惠的《功虫录》、恩溥臣的《斗蟀随笔》、拙园老人的《虫鱼雅集》……都是《蟋蟀谱集成》中我特别喜爱的篇什。
王世襄先生收在《蟋蟀谱集成》中的《秋虫六忆》，可看作是结合自身体验对诸谱精粹的提炼和升华，被他的老友黄裳先生称为“近来少见的一篇出色散文，值得再读三读而不厌的名篇”。王世襄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忆捉、忆买、忆养、忆斗、忆器、忆友，涵盖了关于蟋蟀文化的方方面面，简直让从未玩过蟋蟀的人读了以后也会深陷其中，欲罢不能。文中道出了许多宝贵的经验之谈，譬如判断一头蟋蟀是否善斗，首先要看它的生长环境，一般来说生于草中的就柔韧，生于砖石缝里的就刚猛；捉于草丛泥地的性情温和，来自乱石断墙野洞的则顽劣凶悍。
王世襄眼中的蟋蟀是通人性的小精灵，虫依人，人爱虫，每逢斗虫会友，主人用蟋蟀草（俗名“蛐蛐探子”），或用粘有鼠须的“掭子”，撩逗它的触角发出指令，聪明的蟋蟀便知有来犯之敌，立马张牙舞钳，跃跃投入战斗，似乎要为主人争足脸面。说是斗，其实主人之间还是玩得比较高尚文雅的，赌注只是一两斤月饼或几串小钱，讲究的是大家开心，无论输赢，哈哈一笑，增进感情。王世襄年轻时确是斗虫高手，他在《秋虫六忆》中娓娓讲述使掭子撩虫的技巧让我百读不厌：当自己的蛐蛐占了上风时，要用掭子激发其神威，力道要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地引导爱虫抖擞精神，瞅准战机，一鼓作气；要是暂居下风，主人首先不能泄气，要用掭子遮挡封护，激励的同时也在让爱宠避免受到对方的伤害，帮助它适当喘息，保持信心和斗志，寻找新的战机。王世襄不无骄傲地说，在很多情况下，自己都能借助手中的掭子让自己的蛐蛐反败为胜。
《促织经》也是一本十分有趣的书，乃南宋权佞宰相、半闲堂主人贾似道所著。贾似道误国误民，在政治上一塌糊涂，但是玩蟋蟀却是罕见的高手。《促织经》一书论蟋蟀优劣非常精辟：“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青麻头。青项、金翅、金银丝额，上也；黄麻头，次也；紫金黑色，又其次也……虫病有四：一仰头，二卷须，三练牙，四踢脚，若犯其一，皆不可用。”实践证明，历来斗蟋蟀的行家里手无不认可贾似道的这个划分标准。
邓云乡的《草木虫鱼》也收有几篇关于蟋蟀的好文章，每次读来都如饮醇酒，能增长不少见识。话说回来，斗蟋蟀表面上虽称风雅，毕竟本质上还是过于功利，淡泊如我，恐怕是没有热情弄个上好的蛐蛐罐，呼朋唤友斗上一场的。幸好，这几天夜夜可以卧听那悦耳的瞿瞿虫鸣，我的自得之趣便是萦绕于耳畔的唧唧秋虫合奏的美妙乐音。岁岁年年，秋虫总是大自然少不了的一份馈赠，无论是屋里屋外，或缓或急，蟋蟀的鸣叫声总是我的最爱，常伴我遐思，又催我入眠。每当月华如水，云影横空，再伴上阵阵凉爽的秋风，一切都是那样的静谧和安宁，那动听的天籁之音声声入耳，都会让人在愉悦中顿感身心熨帖，纷扰顷除。
以蟋蟀为主角的秋虫之趣带给我的那种黯然销魂的感觉，实在找不到精准的词汇来加以描述，于是借用我非常喜欢的叶圣陶先生的现成妙语来结束本文：“虫声是足以恋念的东西，何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以外还有无量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趣味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