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别样的器皿

□刘剑波

现在我们阅读的,都是关于“现在”的书,它们告诉你,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重要的,“现在”就是一切,抓不住“现在”你就失去了一切。

从前,我们这些小镇的孩子,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捉迷藏。在小镇,人们将捉迷藏称为“躲瞒瞒儿寻”。这游戏最迷人处,在于你的躲藏之地即将被对方发现时内心瞬间爆发的无奈、恐慌、绝望、沮丧、不甘,它们杂糅成一团,如惊雷,在你幼小的心灵上滚过。而有的孩子会将此五味杂陈的感觉推高到极致,他明明发现了你的破绽,比如你躲在门后不小心露出来的脚,但他却迟迟不揭开谜底,而是在你身旁走来走去,欲擒故纵地自言自语:躲到哪儿去了呢?那情形就像猫戏弄老鼠,迟迟不肯下手。你紧张得心都吊到嗓子眼了,但对方还是在你身边磨磨蹭蹭,顾左右而言他,你被折磨得再也受不了了,只好乖乖走出来。

我们可躲藏的地方实在太少了:桌子下面,床底下,五斗橱里,草垛洞中。因为都是老地方,所以躲藏者很快就被找到了,时间久了会让人感觉兴味索然。不过,有一次毛二侯家的孩子躲藏的地方,却让我们颇费了一番手脚才找到。那次是打了赌的,要是我们在十分钟内找不到他,我们就凑钱给他买麦芽糖——那时,卖麦芽糖的小贩正在东街头敲着锣吆喝得震天动地呢。“躲瞒瞒儿寻”的地点就在那孩子家里,那孩子让我们背对着他站到门口。对面就是开老虎灶的孙士根家,我们看到孙士根正趴着门朝街上张望。孙士根那时虽然五十岁左右,但在我们孩子眼里,已然垂垂老矣。孙士根长着尼克松那样的大鼻子,如果你从八鲜行那儿朝东街口看去,你会发现孙士根的大鼻子凸在门板外面,给你的感觉是,他的大鼻子暂时与脸庞脱离了。孙士根戴着一块钟山牌手表,所以我们能精确地知道找出那孩子花了多长时间。那孩子在我们背后喊了声“好了”,我们就转身找了起来。毛二侯是小镇著名的铁匠,如果你从东街走过,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就是毛二侯家。毛二侯嗜酒,打铁所得全买了酒,全家人蛰居的草屋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那孩子其实无处可躲,但事实上他躲了起来,就在这个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然而,床底下没有他,锅门口没有他,房梁上也没有他,这小子一准是钻进地底下了。孙士根在对面笑看我们,仿佛是在嘲弄我们。我们听到钟山牌手表的秒针发出震耳欲聋的行走声,它每走一圈,我们的沮丧就增加一分。我们也像秒针那样,在空空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后,就把衣兜里的硬币找出来,等他从地底下冒出来时交给他。这时,我们中有个孩子口渴想喝水,便拿起搁在缸盖上的瓢。那时都是这样,口渴了就拿瓢从缸里舀水喝——毛二侯家的厨房就在堂屋里,揭开缸盖的那一刻,我们发现那孩子就躲在水缸里。水缸还剩半缸水,淹不到他。孙士根欣喜地告诉我们,离双方约定的时间还差两分钟。那孩子功亏一篑,眼看到手的麦芽糖就这样无情地飞走了。

这事过去后不久,有个蔡姓孩子又跟我们赌点心——要是我们在二十分钟找不到他,就买一包麻切给他。蔡姓孩子也是躲在家里,跟毛二侯家比,他家境十分殷实,三间大瓦房充斥着好多家具,单大小衣橱就有四张。衣橱虽然是理想的藏匿之处,但因目标太明显而成为被找寻的首选目标,所以,躲在衣橱里无疑是掩耳盗铃。我们知道蔡姓孩子不会躲在衣橱里,但还是虚张声势地把橱门拉得噼里啪啦响。床底是我们搜寻的另一个目标,但那蔡姓孩子也不会傻到躲在床底下。蔡姓孩子家的厨房砌了一口大灶,锅门口有一大堆柴火,我们把柴火扒拉开,也没找到。蔡姓孩子家的墙上有很时髦的挂钟,随着钟摆的不停摆动,我们着急起来。蔡姓孩子家的大人都出去了,我们就像进村的鬼子翻箱倒柜乱找一气。当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但蔡姓孩子还是踪影全无。我们乖乖地凑了钱,买回一包麻切。我们像阿里巴巴喊“芝麻开门”那样,大声喊着,出来吧,出来吧,快出来吧!于是,蔡姓孩子从搁在堂屋里的一口棺材里爬了出来。我们都吓得面色苍白,心怦怦跳,但那个蔡姓孩子却若无其事地嘻嘻笑着,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就像从床上爬起来那样轻松。我们发现,棺材并不空着,里面放着粮食、棉絮、旧衣等物。蔡姓孩子说,这口棺材是给他爷爷准备的,是他爷爷最后的小木屋。

后来我发现,小镇不少人家都有一口棺材,当然都是为长者准备的,但在长者住进去之前,都暂时充当了储物的器皿。现在我想,一口象征着死亡的棺材摆在家里,意味着什么?它是否跟西方人平日一册《圣经》在手有同样的意义?阅读《圣经》会让人意识到生活和生命有终极,而一口摆在你眼皮底下的棺材会提醒你,人终究会死,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意识到这点他对生活和生命的看法就会复杂起来,他会不得不思考人生意义之类的问题。有时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小镇是一本消失在时间深处的旧书,而棺材是它最醒目的插页,如今我们再也读不到这样俗世的、满是烟火味的、视死为日常的书了。现在我们阅读的,都是关于“现在”的书,它们告诉你,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重要的,“现在”就是一切,抓不住“现在”你就失去了一切。这无疑是对的,我们不为“现在”而活,还为什么而活呢?动物对生命的全部感知就是“现在”,但人与动物的决定性区别是,人知道自己会死,但这种“死亡意识”,如今在我们绝大多数人心中已不再存在,或未曾有过——我们的文明、文化、生活方式、经济方式和思想方式的一个根本特点就是,我们正努力忘掉自己的死,好像死永远不会发生。这个时代到处都是亢奋的现实主义者,赚钱有意义,升官有意义,瘦了几斤有意义,开什么车有意义,但唯独没有想到思考死亡会有意义,没有人会想自己正在去往生命的终点。在小镇,当死亡还遥遥无期,就会置办一个棺材在家里,死亡充分地进入日常经验和公共意识——那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多希望能有这样的“存在”,并为这样的“存在”而活——时时看到围困着我们欲望的尽头和物质的尽头横亘着的死亡,从而更深刻地感受生命的意义。

2021-08-3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72597.html 1 3 别样的器皿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