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跟那个时代所有的老太一样,祖母也是重男轻女的,但眼见亲孙女被遗弃在茅缸里,心里也不是滋味。
最先听到婴儿啼哭的,是陈希芳老婆。这位肤色黧黑的修车人的妻子后来说,当时她觉得哭声像是来自枕边,她把那哭声形容成田鸡在凄惨地叫。她惊得一下坐起来。那时晨曦将露未露,屋里还乌漆摸黑的,要再过“一歇歇”(启海方言,意即“一会儿”),屋里的一切才会从晨光中浮现出来。她坐起来后才知道,婴儿的哭声是隔着后墙传过来的。她觉得奇怪,墙后头怎么会有婴儿在哭呢?她把陈希芳摇醒了。陈希芳用启海话骂了句“操娘的”,依照陈希芳的脾性,他还会给老婆一个耳刮子。但是婴儿的哭声赶跑了他揍老婆的想法。为了一探究竟,两个人从床上爬了起来。那时是隆冬季节,滴水成冰,河道冻得能骑车,小镇人都穿上了茅窝。陈希芳夫妇裹着大衣,趿拉着茅窝,跑到屋后。婴儿的哭声其实是从他家屋后的茅缸里发出来的。顾名思义,“茅”就是茅草、芦柴,即用芦柴编成的“帐”。“缸”就是水缸了。在地上安一个缸,缸上架个木制的座儿,再以茅帐围之,就成了“茅缸”。小镇上每家屋后都有这种“茅缸”。那木制的座儿像极了太师椅,所以小镇上也有人把出恭叫作“办公”——坐在太师椅上办公。看上去,“办公”者像国王那样安闲自在地坐在上面,让一切从他眼前掠过,让感官和心灵都获得享受,心满意足。
陈希芳夫妇来到屋后时,已经有几个人围在茅缸那里了,确切地说,是围在一只类似竹篓的东西——姑且称之为竹篓吧——跟前,那不停啼哭的婴儿就装在里面。小镇总是这样,一点芝麻大的事都可以演变为公共事件。就在陈希芳老婆听到婴儿的哭叫时,一些早起赶集的人也听到了——陈希芳家的茅缸紧挨着马路边,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东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小镇太小了,用公社人武部部长缪云的话说,小镇比屁股还小。这位人高马大的人武部长还形象地将东街比作一瓣屁股,将西街比作另一瓣屁股。所以,东街上的人知道的事,西街上的人也会瞬间知道。就在东街上的人跑向陈希芳家的茅缸时,西街上的人也跟着过来了,很快,看热闹的人把茅缸围得水泄不通。婴儿用厚厚的襁褓包着,有人解开看了看,是个女婴。很显然,这是个弃婴,有人趁夜黑风高,把这个女婴遗弃在茅缸里。之所以遗弃在茅缸里,当然是因为茅缸避风,暖和。弃婴是桩惹公愤,引众怒的事,而最愤怒的当数陈希芳。陈希芳愤怒的是,小镇上有那么多茅缸,为什么偏偏把女婴遗弃在他家茅缸里,你是不是和我陈希芳前世有仇?陈希芳高声大嗓地谩骂,整条街都能听到。
那天我祖母也去看了那弃婴。祖母很少进入到我的叙述里,究其原因,是因为祖母几乎不存在于我生活里,在我童年的天空下,从未有过她的身影。对我而言,这位长年跟我伯父一家居住在黄海村的老太太无异于陌生人。黄海村虽离小镇五六里,但在小时候的我们眼里,仿佛远隔千山万水。黄海村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村子,上百户人家散落在滩涂的土墩之上,涨潮时,土墩间海水汹涌,白茫茫一片。人们神情戚然,望潮兴叹。因为过去滩涂上烧盐的缘故,小镇人更愿意将黄海村称为“灶”。去黄海村叫作“下灶”。而黄海村人也觉得“灶”更亲切,他们到镇上来,都会说自己是“灶里的”。“灶”实在是太贫穷了,有一次,我堂兄刘新民来我家给我和弟弟糊风筝,活儿干完后还剩半碗用面粉调制的糨糊,我的这位堂兄竟然将那半碗糨糊吃下去了。那年,我奶奶到我家来小住,随之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家的米坛里的大米日渐稀少。有一次祖母偷偷将米坛里的米舀进一只权当布袋的裤腿里,被我当场擒获。祖母是个很厉害的老太,非但没有无地自容之感,反而撒起泼来,恼羞成怒地骂了我一通。其实父亲早就知道祖母经常偷米了,父亲告诉我,祖母把偷的米藏在床底下,等机会让我堂兄带回家。祖母到底是疼他大儿子的。
再来说那天早上。祖母挤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散发着鱼腥气味的竹篓。她太熟悉这只竹篓了。这不是我家的吗?她差点喊出来了。接着,她揭开襁褓,朝女婴看了一眼。女婴已经不哭了,有好心人正在喂她糖水。祖母认出她孙女时,并无惊愕之感,似乎,襁褓里躺着她的孙女,是顺理成章的事。就在几天前,她来我家小住之前,女婴刚产下,她还怀着十分失落的心情抱过女婴。跟那个时代所有的老太一样,祖母也是重男轻女的,但眼见亲孙女被遗弃在茅缸里,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她内心五味杂陈地挤出人群时,无意间撞见了我伯父。祖母不看我伯父,只是恶狠狠地甩过去一句“狗子包”。
我伯父是趁天色未明背着竹篓来到小镇的。竹篓里静寂无声,显然女婴在熟睡。我伯父心里翻江倒海,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他以教徒的虔诚对竹篓里的女婴做着最深切的忏悔,他内心还升起美好的憧憬——女婴一定会被好人家抱养。有几次他甚至想停住脚步,返身回家。但家境窘迫无法养活女婴的念头,加快了他的步履。他错就错在把女婴扔在茅缸里后并没有即刻回家,他沉重得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他还疼痛得像是身上被撕下一块肉,他不停地在茅缸周围走来走去,婴童的声声哭喊像刀子剜着他的心。
精明的陈希芳看出了破绽,他像审问犯人那样审问我伯父。我老实巴交的伯父哪里是陈希芳的对手,没几个回合,我伯父就期期艾艾招供了。这下子,我伯父成了众矢之的——平时钩心斗角的小镇人遇到这种事总是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在众人的指责和叱骂下,我伯父狼狈不堪地背起竹篓回家了。
陈希芳余怒未消,又来我家找我父亲。我父亲细说原委:他这个哥哥家如何如何拮据不堪,不经意间添了一张嘴,是无论如何养不活的。然后,他又对“不经意间”做了解释——他哥哥有了四个孩子后,又生了一个,生下的这个取名“有儿”,意即“有了,有了,不能再生了”。哪曾想,这女婴也不打一声招呼又来了呢?所以他哥哥遗弃女婴,实乃无奈之举。
那女婴是我的堂妹,取名“小红”,后来出落得娉婷袅娜,如花似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