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在读小学中学时填的几张表格里,“父亲”一栏,我不止一次写了王安石。也不知道那些表格今安在。
“王安石退居金陵。一日,头幅巾手拄杖,独游山寺。遇数客盛谈文史,辩说纷纭。公坐其下,人莫之顾。良久,有一客徐问公,曰:‘亦知书否?’公颔之而已,复问公何姓。公拱手答曰:‘安石姓王’。众人惶恐,俯而去。”—— 第一次知道南京叫金陵,是因为父亲给我讲的这个故事。真正牛逼的人,什么外在的噱头都不要的,报出名号就可以吓死人。从此我不敢吹嘘自己作文写得好,就怕遇到王安石。
当然,王安石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他在北宋,在金陵。
王安石其实不是南京人,因父亲任江宁通判才在十七岁那年随迁而来。两年后父亲病逝,葬于中华门外,于是王安石就在钟山守孝、读书。二十二岁时考中进士,从此踏上仕途,期间恃才傲物,政绩赫然,待到我如今的年岁,王安石已出任江宁知府,紧接着又做了副宰相,开始执掌朝廷大政……他的政治生涯我不是很关心,只看他在金陵度过青春时代,又两度在此守孝,三任江宁知府,两次辞相后再折返金陵,老死于此。一生竟是在任地和金陵之间的替换轮回。叱咤风云的政治家,每回回到金陵,就成了闲适超脱的文人。于是金陵对我,有了莫名的吸引力。
王安石写了许多以金陵为题的诗,几乎为我重现了一个北宋庆历年间的古老南京。少年时,我第一次坐船从南通来到南京,游的第一站就是钟山,没办法,受《泊船瓜洲》的影响太深了——“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江西人王安石把它当成了故乡和最后的归宿。他希望明月照亮的人生之路,是从南京出发的呢。
虽然他在南京也做官,也做事,比如唐朝以后玄武湖逐渐淤浅,得亏王安石选择了“泄湖为田”,在玄武湖开凿了一条十字形河道,将湖水全部泄入长江,才有今日城中碧波荡漾的大湖。但我更愿意他在南京就是一个单纯的文人,在钟山脚下隐居着,“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毕竟这样的好地方让他的政敌苏轼都羡慕不已啊。
王安石的半山园,也曾是魏晋文士谢安的居处,至今仍有谢公墩在此。苏轼曾多次来这里拜访他,有一回乘舟而来,王安石骑着驴在岸上等候,苏轼见之感慨说“骑驴淼淼人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苏轼走了,王安石也写下《和子瞻同王胜之游蒋山》,回忆和朋友纵论古今的快意(蒋山就是钟山,三国时,吴主孙权因为避祖父“钟”讳而改名蒋山)。
南京既有王气,也有文气。或许正是因为在文气氤氲的南京,分属不同政治集团的两个大文人,才有了诗人和诗人的相遇。
没有知己来访的时候,王安石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山相望的孤独中度过,那些因此而生的佳句证明了诗人的寂寞是珍贵的。这珍贵的寂寞打动了无数的学子和闲人。父亲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学时代,忽然从偏远农村来到金陵,就是请王安石做了导游,几乎把他诗文里写到的山水都寻访了一个遍。后来有了我和弟弟,也特别隆重地推荐了王安石,他的诗我们如果背不出来,打手心的板子会格外重一些。
说实在的有唐人在前,王安石的诗不是特别好,但是他诗里的南京却自有动人之处,他在秦淮河泛舟 ,在南朝四百八十寺里排第一的鸡鸣寺留诗,他在城头登临送目看故国晚秋……让我在一千年以后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仍有一种与他足迹重合的唏嘘。有的时候,一座城市的气息,不仅仅因为自然名胜,还因为有王安石这样的人,他们旅居、客居、长住或者偶然经过,会为这个地方平添一段佳话。
也曾来南京负箧求学,再离开,走了很多地方,还是觉得南京好,为什么呢?说起来也是和王安石有关,父亲对我要求总是过分严格,他一人工资养活的四口之家,也颇清贫,以至于小时候我不止一回生出换一个父亲的想法,那,一直做到副宰相,又会写诗,人又好的王安石,就是最佳选择,所以在读小学中学时填的几张表格里,“父亲”一栏,我不止一次写了王安石。也不知道那些表格今安在。
今日白露,天高月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想起王安石,也想起他那句“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顿时生出与早秋匹配的一股悲凉。人到中年,做了许多选择,放弃了许多东西,像王安石一样把“明月何时照我还”的还处设定为金陵,就特别感慨这人生啊,就是慢慢被春风取走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