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文化这东西是十分坚硬和坚韧的,两种文化要是相遇了,很难握手言和,更别说兼容到一起了。
从前,小镇的街道上时常会发生“江北人”与“沙蛮”争吵的场面,有时,争吵还会演变为大动干戈。小镇一带的居民是由本场人和启海人组成的,启海人一律称本场人为“江北人(gangbening)”,而本场人一律称启海人为“沙蛮”。相关资料显示,由如皋、海安、东台移民构成的叫“本场人”。但这个说法很可疑,如皋、海安、东台一带应属同一语系,但本场话却与此南辕北辙。本场话可很杂,很难与哪个语系沾边。本场人要是去外地,肯定要带翻译。启海话却不然,它属吴方言语系。启海人要是去江南,单凭着语言照样可畅行无阻。
“沙蛮”,从字面上理解,即“来自沙地里的蛮子”。启海一带古时为贫瘠的沙地,而沙地的移民就是“沙蛮”了,显然,这是个鄙称,简直就是辱骂。所以,启海人听到本场人骂“沙蛮”,当然会血脉偾张,捋袖揎拳了。小镇的东面是北坎公社,几乎都是“沙蛮”,而小镇北面的卫海公社也是清一色的启海人。这等于说,小镇被启海人呈半圆形包抄了,因此,小镇每天的早市,本场人和启海人混杂一处是免不了的。小镇太小了,从东街头到西街头,几步就迈过去了,但赶早市的人却出奇的多。置身于这种茂密的人群里,本场人和启海人就难免擦枪走火了。本场人和启海人仿佛前世就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说他们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是恰如其分的。争吵的缘由是微不足道的,无非是你无意踩了我的脚,或者我不小心碰了你一下。这种小事要是发生在本场人之间或启海人之间,双方看一眼就过去了。但倘是发生在本场人和启海人之间,那就有好戏看了。先是本场人骂了句“沙蛮”,启海人即刻反唇相讥,江北人(gangbening)!“江北人”当然也是诬称,在启海人看来,“江北人”简直就是下三烂。每次启海人说“江北人(gangbening)”时,声倒不高,但那种轻蔑、鄙夷的神情让本场人受不了。通常的情形是,本场人骂一声“沙蛮”,启海人还一句“江北人(gangbening)”。接着,本场人再次骂“沙蛮”,启海人也再次骂“江北人(gangbening)”。这种对骂往往要重复好几遍,但节奏越来越快,情势也越发紧张了,动手是势在必行的。先动手的,往往是启海人。这当然是由性格、性情决定的,本场人擅打太极,暗中发力,以柔克刚。所以,在启海人眼里,本场人阴险,这也是启海人诟病本场人的地方。而启海人脾性刚烈,喜欢痛快,崇尚一针见血。启海人才不跟本场人婆婆妈妈呢。当本场人和启海人由打嘴仗变成肢体接触时,就有很多人上来拉劝。不过,真拉劝的很少,更多人以拉劝为名,暗中起哄,火上浇油,这样才有热闹看呢。不过,吴鹤松倒是真拉劝的。吴鹤松供职的八鲜行位于街中心,这位置方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儿有动静,吴鹤松第一时间便能知晓。他提着秤杆跑过去,叱责几声,场面就即平息下来。来赶早市的,不管是本场人还是启海人,谁敢不买司秤的吴鹤松的账呢?某种程度而言,吴鹤松可谓小镇早市的定海神针。
“江北人”想同化“沙蛮”,而“沙蛮”也想同化“江北人”,但多少年过去了,两者还是那样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说到底,“江北人”和“沙蛮”的势不两立,其实是两种文化的争斗。文化这东西是十分坚硬和坚韧的,两种文化要是相遇了,很难握手言和,更别说兼容到一起了。“沙蛮”地处边缘,骨子里是自卑的,但越是自卑越是自尊,宁折不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更不会蝇营狗苟。而小镇人自视甚高,虽不过是井底之蛙,却以“镇上人”自居,觉得高人一等,将居于小镇以外区域的人一律称之为“乡下人”。
据我的观察,虽然“沙蛮”每天都出入于小镇人(本场人)的日常生活,说耳濡目染也不为过,但小镇上没有哪个会说“沙蛮”话,哪怕是最简单的句子。不仅不会说,连听也听不懂。这倒有点匪夷所思了。
其实也不奇怪,任何一种语言,如果你排斥它,情感上厌恶它,它自然会离你远远的。我倒是很喜欢“沙蛮”话的,我不仅能听懂“沙蛮”话,还会说上几句。这当然与我从小生活在“沙蛮”话的语境中有关。我家的邻居都是启海人,只要一开门,“沙蛮”话就会扑面而来。比起本场话来,“沙蛮”话让人感觉出温暖的烟火气,比如,启海人将吃饭说成“吃点心”——多么诱人的景象啊,让你一下子就尝到了吃饭的香甜,味蕾迅即打开了。启海人将蛤子说成“葡萄”,也是十分诱人的。过去是很难吃到葡萄的,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连葡萄的影子都没见过,但启海人却能每天吃到“葡萄”,这多么让人艳羡啊。再比如,天冷,本场人只会说“天冷”,而启海人却说“狼来了”,天啊,还有比这更形象更美妙的吗?寥寥三个字,就把天寒地裂的狰狞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喜欢“沙蛮”话,自然就会喜欢说“沙蛮”话的沙蛮了。说实话,启海人的吃苦耐劳是本场人无法比的,而在做农活方面,更让本场人望尘莫及。启海人所种田畴都是横平竖直,庄稼个顶个的,一看就让人生出喜爱之心。再到本场人的田里看看,庄稼行子不是歪歪扭扭,长出的东西也是歪瓜裂枣。所以,我们这些孩子去偷瓜,从来不偷本场人田里的。启海人长的西瓜从不让我们失望,即便是芦稷,启海人长的芦稷也比本场人长的芦稷高大壮实,味道更甜,汁液更多。再看本场人长的芦稷,稀稀疏疏的,佝佝偻偻的,病病歪歪的,一看就没了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