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周作人翻译的《枕草子》当中，开篇讲四时佳趣，关于夏天：“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这是不必说了，就是暗夜，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那时候，连下雨也有意思。”

离了乡野，寄居高楼，夏夜邂逅萤火已成为陈年往事。不过还能观赏巧云飘飞，风吹在肌肤上也照样舒服。夏天将要过去，时光易逝，真想多多领略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细微之美与天地大美。清风明月夜，总舍不得睡去。

好风如水。这个比喻看似无奇，细品才知其恰到好处。晚风轻柔，是“微风万顷靴文细”，风渐渐大起来，像波纹一圈圈漾开，乃至成为汹涌波涛，一波一波送将过来。若是略大些，拍在窗框上，发出的声响会让我想起童年夏天。

午后，大人移桌拼凳，在穿堂风吹过的地方午睡。乡野静谧，道路白亮，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门外有风，摇篮曲般。

那时候，窗是木窗，门是木门，门背后的闩横上便是一夜，拉开又是一天。

在乡镇上初中，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同学们趴在课桌上午睡时，我只作静默状，双臂交叠于桌沿，额枕于臂，呆看脚边一块小块地，像一种坐井观天。置身于静悄悄的教室，我宛如一只鬼怪，小心翼翼地探出海面。

这个时候，窗外走廊上少有人行。有时会有风吹起，风也像人一样昏昏欲睡。让我感到不解的是，明明教室安装的是铝合金玻璃窗，风吹过的声响，怎么和幼年老屋夏日的一样呢？一样温吞，一样慈祥，一样心不在焉。

后来几年，这种声响断掉了，也被忘却了。

师范毕业那年，和一位师姐合租一屋。居舍简陋，内心茫然，不过还有金贵的凉风、阳台上偶尔一瞥的明月、心仪至百听不厌的歌曲陪伴。有一首歌，是这样唱道的：“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心中累积的悲伤和快乐，你懂了，所以我自由。”还有一首歌：“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二房东是个帅气小伙，在海门维修手机，话不多，长相清秀，收租时候拿来两听可乐。闲聊中知道，他是安徽六安人，祖父做过私塾老师，家里保留下不少线装书，还给他取了“锺策”这样颇有古意的名。只住了一个夏天，后来几无联系。

困顿光阴，回想起来同样觉得珍贵，就如邓晓芒先生说：青春的迷茫日后也值得感谢。

2016夏天的一个晚上，锺策难得发来微信，他想让我写篇文章，关于祖父的房子。那房子以前是私塾，有上百年历史，爷爷的爷爷所盖，现在坍塌了。老人很伤心，子女却无意修缮，锺策想用图文形式将此事整理出来。

上次交谈已是两年前，当时他说找了一条船去采莲蓬，一麻袋的野生莲蓬，莲心还没长出来，不苦，微甜。采摘莲蓬的照片他设为相册封面，莲叶田田，涟漪欸乃。

那年夏天，窗外没有风。

时间常常跳着往前，像田鸡那样。

如今我又听到了它，和童年住在老屋时一样。窗已不是木窗，门也不是木门，唯清风与明月依旧。

想起去年夏天，某个黄昏，散步经过广场，看见小男孩在打篮球，他哼着无名调：“蓝蓝的天空……白白的天空……哎呀妈呀，脑瓜疼，脑瓜疼……”兴之所至，将之记下来，配了一副对联发在朋友圈。擅长书法的友人留言：送你一幅字，就是这副对联。

四季回环往复，又是七月流火，友人大概忘了去年今日的慷慨美言。而我又想起那副对联：

莫愁今日无知己，自有清风作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