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动物世界

□刘剑波

我比同龄孩子更早知道畜禽是怎么叫的,我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它们的叫声。有一次我在课后学着羊那样咩咩地叫了起来,打门口路过的珠算老师郭振家真以为一只羊闯进了教室,他手持那根让我们无比恐惧的教鞭冲进教室。教室根本没有羊的影子,郭振家四处寻找起来,羊呢?那只叫着的羊呢?直到有个孩子揭示了事情的真相,郭振家才放弃了寻找。我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孩子谄媚地对郭振家说,是刘大头叫的。声音虽低,但我还是听到了。我恨不得杀了那个孩子。郭振家问我,是你叫的吗?我点了点头。在他的注视下,我紧张得战栗起来——他是让我们这些四五年级学生心惊肉跳的老师,上珠算课时,他一直盯着你的手指。打算盘,每个手指都是有明确分工的,对这一点,郭振家特别计较,要是哪个手指干了不该它干的活,那根教鞭便闪电般落在你出错的手指上,疼得你额头冒汗。在他的珠算课上,我们都噤若寒蝉,教室里噼里啪啦的算珠声就像在下雨。郭振家来来回回巡视,两只胳膊背在后面,手上拿着那根该死的教鞭,视线在那些拨弄算盘的手指上奔腾跳跃,他身上散发出的威严气息让我们不寒而栗。有一次,当他走近一个女孩时,那女孩因为紧张而哇地哭了起来。他捋了捋那女孩的头发,温和地说,你没打错。他的温和十分罕见,以至于感动了我们。他的形象我永远无法抹去:个高,奇瘦,略佝偻,来自遥远的外地,操一口洋不洋土不土的普通话,嗓音永远嘶哑。

那天放晚学,郭振家把我叫到办公室。老师的办公室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害怕去的地方,只要你犯错,你就会被老师拎到办公室去,却半天不处理你,让你站在墙角,战战兢兢地自我审判。我期期艾艾地对郭振家说,最近,我的手指都在干分内的事,一点错都没出。郭振家笑了笑。他的笑不仅没有减轻我的紧张,反而增加了我的迷惘。他说,你能不能再来一遍羊的叫声?天晓得他是因为这个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而且我一直搞不懂他为什么对此感兴趣。于是,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我肆无忌惮地咩咩叫了起来。像,太像了!郭振家陶醉在我的羊叫声里。我来了劲,对他说,我不仅会学羊叫,我还会学鸡叫鸭叫狗叫猫叫呢。于是我把这四种家禽的叫声学了一遍。我出色的模仿让郭振家对我充满了好感,他摩挲我头顶问我,你像口技演员,你是怎么会的?我得意地告诉他,我家都养着呢,听惯了。我还邀请他到我家玩,这样他就能看到了。那天,我发现郭振家其实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头,我不再惧怕他了。后来他告诉我,他好久没听到这些乡音了。他把那些畜禽的叫声称为乡音。

很难想象,我家的小小院落竟然养着那么多的畜禽。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它们的住处是怎么安排的,但每天早上一开门,我姥娘出现在院子里,它们用各自的声音向我姥娘倾吐的情景犹在眼前。那是它们用自己的话语系统向它们的统治者问候呢。那声音怎么听都有献媚的味道。何止是问候啊,问候是幌子,真实的目的是乞求和乞怜:鸡说,多么漫长的夜啊,您瞧瞧,我的肚子早就空了。鸭们不甘落后,呱呱呱吵成一条声,饿了,饿了,饿了!羊简直要造反,它们表示愤怒的方式是不停地顶着一根木柱,然后用尖厉的声音高叫,快给我点草,快给我点草!与羊叫声相比,小狗的汪汪声微不足道。猫的叫声是温柔的,它贴着我姥娘的脚踝,不停地转来转去。最优雅的是鸽子,它们扑棱着翅膀径直飞向蓝天,只留下一条优美的弧线。只有蚕静卧在芦帘上,忍受对绿油油的桑叶的渴望。我最迷恋蚕啃噬桑叶的声音,沙沙沙,仿佛春雨在呢喃。

总之,早上一开门,院子里的畜禽就吵成了一团。我觉得我姥娘是喜欢那种感觉的:她人微言轻,又垂垂老矣,在人类世界里遭受着漠视,但在这些畜禽面前,她简直就是掌握它们命运的女王,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它们的心,她的一颦一笑都决定着它们的情绪。而当她发出斥责之声时,它们一个个都觉得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那时,我姥娘还不算老,除了做所有的家务,照料我们,还有精力来伺候它们。在她看来,鸡鸭成群,狗欢猫叫才像个家的样子。而用畜禽的产出来贴补家用,是最主要的原因。每天,母鸡何时下蛋,成了我姥娘关注的焦点。那些母鸡跟我姥娘混熟了,我姥娘可以对它们招之即来。我经常看到我姥娘抱起它们,探寻鸡屁股里有没有蛋。倘若有,母鸡就会被关在鸡埘里,避免它下到别处,难以寻觅。一直到母鸡发出那种分娩后的轻松快乐的咯咯声,我姥娘才放下心来,赏给母鸡一把食。

不过,也苦了我们这些孩子。我们一放学就要被支使去挑羊草,而赶鸭子进窝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鸭们对河流太迷恋了,在它们眼里,河流是它们的天堂吗?让它们离开河流简直要了它们的命。夜幕降临之际,它们还凫在水里,神情庄严地游来游去,对我们的吆喝充耳不闻。我和弟弟跑到对岸,向它们投掷石块,鸭们不慌不忙地潜入水中,我和弟弟哭笑不得。我姥娘教我们用玉米粒引诱它们,这一招果然很灵,鸭们抢着爬上来吃撒在岸上的玉米粒。我们把玉米粒撒成一根绳子的形状,绳子的尾端止于鸭窝门口,这样,鸭们就乖乖进窝了。

养蚕是充满诗意的活计。见证从蚕籽到白灿灿的蚕茧,让我们感受绚丽的生命过程。往往,蚕吃桑叶的沙沙声,会蔓延到我们的梦境。我们在这种美妙的声音里,睡得地老天荒。为了不让蚕宝宝的口粮短缺,寻找桑叶使得我们疲于奔命。周围的生产队倒是有桑田,桑叶连绵一片,却不许外人采摘。有一次,我和外号叫“猫儿头”的同学陈亚华骑自行车去十里外的十二大队偷摘桑叶。我们把桑叶装在车包里,当车包鼓得像怀孕的女人肚子时,一个生产队长模样的中年人突然出现了,并对我们竭尽恫吓之能事,表示要把我们扭送派出所云云。我们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不过扭送派出所之前,先得将桑叶送到生产队去。我推着车子和“猫儿头”在前面走,队长在后押送。我不甘一包桑叶就这样断送了,回去如何面对嗷嗷待哺的蚕宝宝?走了十几步远,我突然狂奔起来,同时跃上车去,把自行车蹬得风驰电掣。队长徒劳地喊着,而我已逃到安全地带。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对“劫后余生”有了切肤之感。可怜“猫儿头”被队长训斥了一通,后来我在周国才货摊上买了几个柿子补偿他。

2021-11-0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79750.html 1 3 动物世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