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热映过一部叫《火红的年代》的电影，于洋主演。于洋在主演这部片子时，正处于生命的顶峰，表演艺术上也是炉火纯青。用今天的眼光，这片子不堪卒看，但我喜欢它的名字——火红的年代，它是灼热的，生命被炉火映红，让人热血沸腾，整个时代被滚滚洪流裹挟着向前。我的整个中学时代也可命名“火红的年代”，要是拍成电影，一定很有意思。相比现在学堂里的学生在沉重的课业里愁眉苦脸，苦苦挣扎，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简直太快乐了。因为隔三岔五要到生产队参加各种体力劳动，我们筋骨强壮，胃口极好，吃嘛嘛香，一挨枕头便呼呼大睡，全校没有一个戴近视眼镜的。我们的书包轻盈无比，一两本书，加上一只文具盒，但书包里放着红薯和馒头干，那是我们吃不够的美食。很多孩子不用书包，把课本夹在胳肢窝里就跑来上学了。有一年，我们根本就不带书包，而带锹和泥络子。想象一下，在通往学校的道路上，孩子们扛着扁担和锹，手上拎着泥络子去上学，是怎样动人的景象。

那一年，因为响应上面提出的“教育学大寨”的号召，小镇中学决定停课，将教室后面的河塘填平作操场。那河塘面积足有十亩地，深有两丈，靠我们这些孩子用一双稚肩挑泥填平，工程不可谓不艰巨。那时流行一句口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河塘怎么好跟有老虎的山比，况且水又是温柔的呢。更重要的是，大寨人“三战狼窝掌”的事迹激励着我们。那时，“大寨”这个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广播里说的是大寨，报纸上写的是大寨，开会时讲的是大寨。遥远的大寨让我们心驰神往，更何况有个郭凤莲呢？郭凤莲是大寨的女干部，报纸说她长得多么多么的秀美，正值青春期的我们都想见见她，所以，我们这些孩子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去大寨看看。我们用了整整一学期终于把河塘填平了，挖第一锹时，还漫天飘着芦花，而收工时已经飘着雪花了。那一年，我完成了一米八的身高，也是怪，沉重的泥担子并没有把我压成矮子。一米八的个头，皮肤又白，又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因而格外引人注目。那一年我开始写诗了，工地的广播里从早到晚朗诵我创作的“工地诗”，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并试图博得女孩子的青睐。事实上，有很多女生频频向我暗送秋波。我先是喜欢上了一个叫陈福秀的女孩子，后来又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叫葛福珍的女孩。她们一个住在十二大队，一个住在一大队，正好在小镇的两端，如果我有足够长的胳膊，就可以左挽陈右揽葛了。那一年，我还被评为“填河造田”积极分子，我至今还珍藏着这张奖状，它是我生命史册上的一枚耀眼书签。那一年，小镇上有了路灯。我幻想到路灯里去居住，因为明亮，温暖，那是一间理想的房子。要是有人往我的房子里扔砖头，我就拿火光向他扔去。

教我们数学的山东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周裕丰老师有点像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冬天总是围巾绕肩，待人温和有加，话语里总是有“哈”，最著名的例子是，有一次他请小镇上的朱桂明医生出诊，他是这样陈述病情的：“朱医师哈，我家伢儿哈，昨天晚上哈，吃了点蟹哈，又吐又泻哈，能不能哈，到我家去看看哈。”上一堂课，他说的“哈”能装一箩筐。除了教数学，他还兼班主任。有一次，他带我们去生产队帮贫下中农插秧。插秧是个很恐怖的活儿，因为你两条腿上会爬满水蛭，甚至会钻进皮肉，只留半个身子在外面，很多女生都吓得哇哇大哭。贫下中农告诉我们，千万不能拽，水蛭是拽不出来的，它只会被拽断，那半个就永远留在血管里了。你得不停地拍腿，水蛭自然就出来了。我们照着去做，果然钻进去的水蛭都缩回来了。我们每次去生产队插秧，噼里啪啦的拍打声会响彻水田上空。插秧前，要把板结的水田弄软和了，那时农机稀少，只能依赖人工。我们所有的男生在周老师的带领下集体下田用脚踩。我们围成一圈，舞之蹈之，放浪形骸。

也算是“教育学大寨”的一件新鲜事。癞宝即癞蛤蟆，那年头它们遭了殃——据说它们的浆液可以制成中药，用来拯救病者的性命，于是学校响应国家号召，停课捉癞宝。全校的孩子都拿着蛇皮袋，奔向广袤的田野，消失在沟渠和芦苇丛中。癞宝样子丑陋，很多孩子都不敢捉，但隔壁班上的一个曹姓孩子却无所畏惧，他的蛇皮袋很快就装满了，他背着装满癞宝的蛇皮袋疾速赶回家中，倒进一口空水缸，又转身出去捉了。晚上，全家上阵，用一种专用工具刮癞宝浆。癞宝终于被解除囚禁，可以离开水缸这座集中营了，但必须交出它的浆液。在惨淡的月光下，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癞宝纷纷朝外爬，逃往远离人类的地方。然而，很多癞宝倒毙在半路上，要在天亮以后人们才会发现，这儿那儿都是死去的癞宝。捉癞宝运动进行了一月有余，周围农村的癞宝都被捉尽了。人们再也不会在黄昏看到憨态可掬的癞宝，蹲在路边悠然自得的样子了。癞宝笨拙，也可以说大智若愚，它们看上去无所事事，优哉游哉，一旦有蚊虫从头顶飞过，癞宝会一跃而起，喉咙颤动之际，蚊虫早已下肚，敏捷得不可思议——可是，人们再也看不到这种景象了。在全校的总结大会上，季钧校长表扬了曹姓孩子。我现在还记得季钧校长是这样说的：“这次捉癞宝运动，曹同学捉的癞宝不仅是全校最多的，全公社也最多，简直就是‘癞宝大王’。”

要是在今天，曹姓孩子肯定是网红了。

捉癞宝

□刘剑波

想象一下，在通往学校的道路上，孩子们扛着扁担和锹，手上拎着泥络子去上学，是怎样动人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