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从前的课堂，虽然远远地站在讲台上，也寂寞，可是，是一种人间的寂寞。现在的寂寞，是一个人在云端的寂寞。

因为疫情，这两年有很多时间都不必去学校，电脑一开，学生们就来了。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打开腾讯会议端，有时候是学习通，有时候是QQ直播，把头脸拾掇拾掇好，换上体面的上衣，光着脚坐到电脑前。和线下的课堂一样，一时间人声鼎沸，中间夹杂着“今天吃杨国福麻辣烫还是烤冷面啊”“前方红绿灯左转……”之类的喧哗，有的在点外卖，有的竟然在开车。我按下静音键，世界立刻安静下来。

据说静音比视频还重要。确实，在我这个中年老师没有很熟练地使用各种网课软件的时候，云端的课堂常有一些按捺不住的尴尬。有一回，一个学生忘了关麦，他的头像忽然出现在共享屏幕上，和室友大声聊天的声音传过来，聊得非常隐私，他完全不自知，而我手忙脚乱地找不到静音键。

命运之手的误触经常带来意想不到的状况。比如有一回一个男生挂在线上，实际上在打游戏，我开了他的麦喊他回答问题，结果他很投入完全听不到，一直在说“你上啊，别怂啊，这波本来可以拿一血的……”一时间会议室的文字聊天功能差点崩溃，男生们纷纷向我介绍这是开黑还是solo，是王者荣耀还是摩尔庄园。

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互动会很热烈。因为没有了普通课堂上必须一个一个来的限制，大家在聊天栏里你一言我一语。当然大多数时候，我身边唯一的活物就是一只猫，因为电脑边温度高，它总是蹭过来，有时候从摄像头前一晃而过，就引发一片文字的惊呼：“猫猫好可爱”“老师，撸猫撸猫”“再给猫猫一个镜头呗”，你会发现00后的学生们是多么热爱弹幕的一代，而花絮往往比主要情节更吸引他们。

在他们特别活跃的时候，网课的现场是一种网络环境下的群体狂欢。

也会有一些莫名的时候，一个促进互动的小问题，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回答，电脑屏幕内外一片死寂，那简直是老师一个人的大型社死现场，在长达一两分钟的静默里我也没法继续讲下去了，而是自我怀疑我这时候到底在做什么，真的是在上课吗？会议室里真的有人吗？人是有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那般《寻隐者不遇》的幻灭感就浮了上来。从前的课堂，虽然远远地站在讲台上，也寂寞，可是，是一种人间的寂寞。现在的寂寞，是一个人在云端的寂寞。

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其实也不难。因为我家里也有一个上着网课的大学生。他们的老师为了增加互动有时候不让关麦，于是小树就经常把电脑半掩，只让老师看到半截脸。有一堂早晨八点的网课，他总是要到七点五十五才连滚带爬地起床，五指为梳抓两下，套上外套，就歪在了电脑前。他的网课一节两个小时，我悄悄摸摸地侧行到他书桌边，放上牛奶和面包。

其实是想看看他的老师怎么线上授课。

他的老师留着络腮胡，戴着一顶礼帽，在花园里讲课，忽然飞过来一只翠羽红睛的小鸟，停在他的帽子上。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么奇妙的事情，但是学生们最起码都被他的脑袋吸引了，盯着他的脸直到鸟儿飞走。情境和情感是网课的先天不足，把传统的教学方式和数字化功能以及各种局限完美地匹配，不仅需要高超的讲课技巧，还需要像这个美国教授一样，有一颗有趣的灵魂吧。我自叹不如。

慢慢地网课上多了，我不再精心打扮自己出现在屏幕上的那部分。因为有美颜功能和虚拟背景。甚至有的时候上课时间到了我却在路上，那就在栾树下停车，电脑搁在方向盘上，把背景设置成灿烂的龙脊梯田，然后开始点名。这个程序我在线下上课从不重视，但是它对于消除网课的虚幻感却有奇效。学生们每回答一个“到”，车窗外的粉黛乱子草就摇晃一下。

于是我就怀念起在教室上课的时候，前排总有几个目光明亮的学生，即使不说话，用眼神达到的会心交流，现在想起来也特别珍贵。有些孩子则上着上着就去摸手机了，我也会用恫吓的语气，告诉他们多看书，多看自然，多看老师（捂脸），才会更漂亮。因为一直单向注视电子屏，没有和其他灵性之物的交流，眼睛会过早地苍老和浑浊，一个人即使打扮得再好看，如果眼睛老了，啧啧啧，你们互相看看你们的眼睛……我这个言论震慑了很多爱美的学生，但是现在我却担心他们眼睛不盯着电子屏幕，错过老师，也错过他们的青春。

有点想念空寂无人的校园，那些没有年轻的眼睛看着的月季花、格桑花，仍然在每一天清晨认真盛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