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阔大温柔的故乡(小说)

□李新勇

《黑瓦寨的孩子》为我市作家李新勇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

少年王嘉峪因母亲罹患重病,不得不回到陌生的黑瓦寨。在美妙而原生态的故乡,王嘉峪找到了金子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进入初中后,处于生理苍声期的少年,经历着各自的成长迷惘,主人公一度精神失控,最终他选择离开故乡,去追逐更高更远的梦想。

“苍声”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小说将人物放到阔大的社会背景下,对当下乡村现实和未来,进行了有价的探索和思考。小说中的成长温暖而激励人心,光明在前方,希望也在前方。

小说出版后引起广泛关注,《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6期转载。

12

不管在电视上还是现实生活中,留山羊胡子的老人已不多见。有了这把胡子就有了仙气。外公面色红润,即使见到王嘉峪有些伤心,也能从核桃壳般的皱纹间渗出与生俱来的和气。要是再富态点,额头上隆起个长寿包,拄上根疙疙瘩瘩的拐杖,配上这部胡子,就可以放到挂历上充当寿星老头儿了。

王嘉峪在外公脸上搜寻跟母亲相似的信息。他还没学过反推法,但并不影响他运用反推法。他从外公微微上翘的嘴角上,看到了与母亲相同的信息。这种微微上翘的嘴角合理地跟面部表情打成一片,哪怕生气,也能给人几分善良和简单释然之感。

摩托车调转车头,跟外公打完招呼,一轰油门,跑远了。

外公焦急地喊赵师傅:“师傅等等,给你车费!”

“有人给过了!”赵师傅的声音像风中飘飞的丝带,一个字接一个字地飘远了。

外公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王嘉峪,王嘉峪点了点头,表示车费确实给过了。

王嘉峪喊了一声外公,外公只是说“回来了”,并没有答应。王嘉峪心想自己也许喊得底气不足。外公的模样给王嘉峪十足的信心。这么一个仙气十足的和蔼老头儿,他不是外公,还有谁能是外公?于是冲着这把山羊胡子,又响亮地喊了声:“外公!”这一次不但底气十足,还有自来熟的那种自然。

外公蹲下来,牵着王嘉峪的手把王嘉峪看了又看。这是个健康活泼的男孩,一米五、六的个头,脸色白皙红润,头发黑亮,鸭蛋脸上一双聪明的眼睛忽闪忽闪,掺杂些许忐忑,以及对不可预知未来的空落和无助,还有少年的懵懂天真。王嘉峪的脸上跟他妈妈一样,嘴角微微上翘。王嘉峪综合了他爹爹王前程坚毅的轮廓和妈妈秀致的五官。看到王嘉峪,外公想起了那两个远在启东的孩子,心里不禁悲伤。外公把王嘉峪揽在怀中,他的眼泪止不住:“儿啊,好歹把你见上了!”

“外公,我是你外孙!”王嘉峪纠正说。外公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山野的气息,有松树的清香,有野草的清香,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香草的气息。后来他知道,这都是西部高原的太阳给他们带来的气息。在干净的天空下,人也像山间的树和草类那样,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好闻的气息。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山野,是闻不出来的,这种气息只会被陌生的鼻孔发现。王嘉峪不想看见外公伤心。他不晓得外公是因为他长那么大才第一次跟他见面而伤心,还是因为看见他,就想起他那在远方躺在病床上的女儿。

“儿啊,我晓得你是我外孙!”外公说,“你爹王前程,你妈唐锦绣,你是他俩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呢!”

王嘉峪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我是你外孙,不是你儿”。王嘉峪心里是这样想的:外公也许有点糊涂,比不上彭爷爷清楚明白!王嘉峪后来才知道,黑水河人所说的“儿”,是儿娃子的“儿”,也叫“幺儿”,是对小子的爱称。

按照王嘉峪的理解,外公应该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院子的大门。而外公更焦急的是想知道他女儿的病情,外公站起身来,问王嘉峪他妈妈唐锦绣的病情,又问他爹的钱够不够。

外公的问题让王嘉峪挂念起远方的爹爹妈妈来。就眼下的情形,他不知道在爹娘的故乡,在外公家里,即将开启什么样的生活?究竟是温暖呢还是寄人篱下?王嘉峪心中的纠结从心口漫漶到全身,弄得手脚都不晓得该怎么放了。

刚才虚开一条缝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门缝里的那个小脑袋也消失到门背后。王嘉峪不断往关闭的大门看。这个动作提醒外公他老人家还没有把他这个宝贝外孙让进屋呢。外公牵起王嘉峪的手走向大门,外公一边推门一边喊:“我的外孙回来啦!王嘉峪回来啦!”

王嘉峪有点小紧张,特别想知道院子里每个家庭及成员的长相,便于他准确称呼,有了准确称呼,接下来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排在第一位的,是小舅舅唐景贵。

替他们开门的是唐景贵,快三十岁,高大结实,上身就挂了一条白色的背心,背心下摆一半插在皮带里,一半搭在裤子外面。他面相木讷,嘴角也微微翘着,笑容在脸上好好地堆着。别人堆一会儿会放松下来,他却堆着就堆着,半天不起一点变化,这表情给人傻傻的感觉。头发像是被理发师比着茶壶盖剃出来的,要是在小孩子头上,倒也可爱;在一个傻傻的老小伙子头上,活脱脱就是一个马桶盖,这种发型除了电视上说相声的演员,现实生活中王嘉峪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小舅舅让王嘉峪感到非常诧异,心想将来我的小命儿有一半捏在他手上,未来跟这个面相奇怪的小舅舅的关系不知道会是一串串的故事,还是一个又一个的事故。

外公转身对王嘉峪说:“这就是你说的牛贩子!”唐景贵的脸顿时红起来,他没有想到他的老爹会这样介绍他。王嘉峪终于从他脸颊上的两坨红里,找到一些鲜活气息,为刚才在外公面前卖弄感到不好意思,赶紧喊:“小舅!”

唐景贵脸上又飞起一抹红色。开门看见王嘉峪,唐景贵就喜欢上了这个少年。虽然老爹对他的介绍让他有些下不了台。他对王嘉峪说:“别喊‘小舅’,要喊‘小舅舅’——在我们这里,‘小舅’是骂人的脏话!”

小舅舅是个直率的人,他面部表情虽然不太活络,声音却很自然亲切,厚实稳重,给人感觉靠得住。王嘉峪顽皮地问:“这么说‘大舅’就得喊‘大舅舅’啰!”他忘记了父亲临行前的嘱咐。

小舅舅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硬在脸上,拿眼睛看了一眼外公,然后眼神飘到别处,不再说话。王嘉峪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吐了一下舌头,尴尬地看了看小舅舅,又去看外公。外公不愠不火地对他说:“这里没有什么大舅舅!”等外公说完这句话,王嘉峪又看了一眼小舅舅,唐景贵僵硬的脸上放松了一些,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王嘉峪悬起来的心,终于放下搁平了。

说话间,从唐景贵背后蹿出一条黑影,小狗熊一般扑上来把王嘉峪抱在怀里,嘴巴里嚷嚷:“想死老子喽!老子在这儿等你好多天了,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声音像山泉一样清澈悦耳。他身上也有跟外公相似的山野气息,跟外公的浅淡比起来,这家伙身上的气息是浓烈,复杂的,带着热气腾腾的野性。

这个突然袭击,把王嘉峪搞得不知所措。这家伙把王嘉峪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王嘉峪只感到两个耳朵挂着风,呼呼地响着,真担心他一把抱不住,猛一撒手,自己肯定摔跤。倘若那样,才真叫一个尴尬。

就在这时候,那家伙后脑勺轻轻吃了一巴掌,巴掌的主人是一个跟妈妈一样年纪的妇女,妇女招呼那小子:“还不快喊哥哥——以后再‘老子’长‘老子’短的,小心挨打!哪儿学来的?简直像个土匪,你要再那么粗鲁,看我不把你打成芝麻烧饼!”

那家伙这才肯把王嘉峪放到地上来。王嘉峪觉得既新鲜又有点晕,这应该就是他的表弟了。表弟的出现给王嘉峪的感觉很好,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他无端地感到快乐,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期待,忐忑的纠结已荡然无存。王嘉峪呵呵笑着对表弟说:“我刚才感觉自己是在空中飞!”表弟听了大乐,又伸过手来,作势要抱王嘉峪:“来,再让你飞一次!”女人又招呼这家伙:“你就会使蛮力,表哥刚到,你是主人,还不赶快招呼你表哥进屋!”

表弟鼻子眼睛灵灵巧巧,就是脑袋上的头发相当贫乏,稀稀拉拉。就那么可怜的几根,还理了个跟唐景贵一样的马桶盖。王嘉峪估计,这两人的发型,多半出自一个师傅之手。又想,说不定那就是黑瓦寨唯一的理发师的看家本领,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可能被搞成这样一个发型。想到这儿,王嘉峪倒抽三口凉气,不禁伸手到自己的后脑勺摸了摸。

表弟便放下手来,乐呵呵地拉着王嘉峪的手说:“老……”他又想说“老子”了,见母亲在身边,马上改口说,“啊哈,我——唐古拉,你——王嘉峪,咱们是哥儿俩,你是哥,我是弟!”

小舅舅摸了一下唐古拉的脑袋,跟他开玩笑说:“你表哥是一剂灵丹妙药,遇上了,你一下子就变斯文了,弄得大家好不适应——张嘴唐古拉,闭嘴唐古拉,不就小光头儿一个么!”

唐古拉敏捷地隔开唐景贵的手,还了一句:“牛贩子二爹爹!”

大家笑起来。王嘉峪这才看清,刚才轻轻敲打表弟后脑勺的是大舅妈。大舅妈的年纪跟王嘉峪的妈妈唐锦绣差不多,不同的是,大舅妈的表情更舒展,眼神更宁静,面色红润,白里带红,健康自然,端庄美丽。不像王嘉峪的妈,总是一脸辛苦。大舅妈穿着件荷花色衬衫,米黄色裤子,头发绾在脑后,简单地扎成一束麻花辫。

不用介绍,王嘉峪对大舅妈喊了声:“大舅妈!”

在长江之尾启东,自从王嘉峪知道自己还有个故乡在黑水河,就有意识地规划自己的口语,他发现自己精通三种口语:普通话,当地话和爹娘的话。课堂上说普通话,下课跟伙伴们在一起,普通话跟当地话一半对一半,随时切换;跟爹娘在一起的时候,用爹娘的方言。这会儿王嘉峪发现,在还没有回到故乡之前,提前精通爹娘老家的方言真是好,刚见面就没有半点交流障碍。

王嘉峪微微上翘的嘴角,让大舅妈一下就感到了亲切,这孩子跟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一想到儿子从此有了个伴儿,大舅妈就高兴。大舅妈上前拉着王嘉峪的手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唐古拉就有伴儿了!快进屋吃几块点心。我这就准备中午饭。”

外公把王嘉峪交给大家,感觉任务完成了,便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他问唐景贵:“这几天有没有洋葱贩子进寨子来?”

“没有。”唐景贵正转身,打算忙自己的事情。

外公说:“今年真是奇怪!”歇了一下,外公问小舅舅:“给你姐夫的钱,寄出去没有?”

“卡上有多少,就打了多少,银行转账。”

外公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但愿能逢凶化吉!”

13

外公抱起一捆柴草往灶间走去。大舅妈和小舅舅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收拾一只招待王嘉峪的土鸡。水井上方是一棵结满果子的石榴树,树下种着一盆茉莉花、一丛紫罗兰。红红绿绿的,把井沿装点得格外漂亮。院子里其他地方都是水泥地面,既干净,又可以当晒场用。院子正中是一套一进三间的大房子,上下两层,这是住人的正房。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右侧是牛圈和工具间,左侧是厨房和厕所,各自隔开,分两道门进出。

唐古拉在院子里玩纸飞机,刚才王嘉峪进门,看见院子的晒场上停着两架纸飞机。

王嘉峪的到来,让唐古拉异常兴奋,他把王嘉峪的行李提进自己房间,不等王嘉峪把背包里彭老爷子塞给他的火腿肠八宝粥拿出来,就从屋里拿出一本半个字没写过的作业本,对王嘉峪说:“来,折飞机,比比谁折的飞得高,飞得远!”

王嘉峪有点心疼那个作业本,他从前玩纸飞机,都是用过的作业本,一个字没写,哪儿舍得。初来乍到,王嘉峪没开腔,跟随唐古拉走出房间门。你算撞到高手了,王嘉峪暗想,我可是个不开轮船就要开飞机的人。

“只管放马过来。飞得高飞得远的是中国飞机,相反,日本飞机!”表弟立下了比赛规则,他自信更自负,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王嘉峪从来没有玩过纸飞机。唐古拉用同情的口吻对嘉峪说:“不用飞我都知道,也敢肯定,你是开东洋飞机的!”

王嘉峪说:“表弟你别急,等一会儿见分晓。”

作业本撕开,共十七张纸。开始折纸飞机,高下就已见分晓,王嘉峪折到十二架的时候,表弟第五架才开工。表弟要王嘉峪分几架给他。王嘉峪说咱们先五架对五架,在五架里头分胜负。剩下的就算咱俩共有的。唐古拉表示同意。不管美丑,十七架纸飞机一字排在院子里,气势非凡。

第一架射了出去,打了个拐,一头栽到草丛里。这是唐古拉的。

又一架飞了起来,达到一定高度,滑翔,滑翔,在院子里盘旋了两圈半,匀速下滑,沉稳停靠到花圃里的一丛青草上。这是王嘉峪的。

一比零,王嘉峪领先。

飞,飞,飞,王嘉峪一直领先。

十七架纸飞机全部上天,又落下来,唐古拉的飞机一架也没飞得过王嘉峪。可他并没因此表现出气馁或者不高兴,相反特别兴奋。他捡起落到地上的纸飞机射到空中,待落下来,再被射到空中,已经不分彼此,唐古拉已忘记还有比赛这茬儿了,玩的就是快乐,输赢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一架纸飞机撞到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外公脸上,啪一声掉下来。王嘉峪低头看,正是自己刚才射出那架,吓了一跳。外公说:“王嘉峪,你是哥哥,不要像弟弟那样胡来,他是不识几个字的人。”这话把唐古拉惹着了,他气呼呼红着脸向外公吼道:“做人要厚道,不要随便揭人的短!”唐古拉跟他爷爷说话没大没小的,看来外公特别宝贝他。大舅妈在水井边喊了一声:“小光头,你喊什么?”唐古拉就没声音了。看得出,唐古拉怕大舅妈。王嘉峪仔细打量了一下唐古拉资源贫乏的脑袋,心想,你以后千万别把我惹恼了,惹恼了,我也喊你“小光头”!

(节选自长篇小说《黑瓦寨的孩子》)

2021-11-2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81189.html 1 3 阔大温柔的故乡(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