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看见他独自坐着，捏着一瓶水，眼神没有焦点，我就知道，他终于选择了一个盲盒中的盲盒。
我很多苦命的朋友还在陪读。
今天看到有一个竟然翻出我去年的朋友圈点赞。那条朋友圈是这样的——“下午他还有最后一门化学考试！我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一口气删除了手机里二十多个公众号：高中物理高中化学高考英语高考语文高考作文高考数学锤子数学……我去！我是看得懂还是做得到呀！世界一下子清净了。又喊来收废品的人，高中三年的作业书本总共一百斤五十块钱。我问一脸轻松的小树，这三年，你们班学霸可能要做掉两百斤作业吧。他羞涩一笑：最多比我多五斤！我把五十块钱递给他，买奶茶去吧！而我也抖了抖皮毛，甩掉一身的水渍，前方出现一道彩虹，我马踏飞燕般地冲向自由的生活。”
陪读的各种辛苦不堪回首，所以最后一天我会如此浮躁。而不堪回首的辛苦最终是为了上一所大学。但是，十七八岁对社会一无所知的孩子填高考志愿其实和开盲盒差不多。所以读的和陪的，都会有一点茫然。
还记得召开高考志愿填报动员会和咨询会的日子，学校体育馆里人山人海，各大学的招生点挤挤挨挨，我们一会儿就失散了，后来在高高的看台上，我看见他独自坐着，捏着一瓶水，眼神没有焦点，我就知道，他终于选择了一个盲盒中的盲盒。
小树同学在那所著名的县中有一个著名的绰号：竹林一贤。因为他作为一个理科生，却有几分文艺情结；作为一个学风严谨的重点中学的学生，他拒绝补课却热衷于四处游历，看起来总有几分狷狂；可惜身处实验班，身边每个人都在学习上追逐一个更高的目标，名士风流不适合高考时代，他就想着未来要到一个可能出现其他“六贤”的高校去，去和一群人，一起热爱所有的一切，拥抱所有的可能，迎接所有的挑战。
还好他生逢其时，国内出现了很多适合他的新型大学。我有点忐忑地支持了他，但是，有的家人，比如他的外婆，不这么想。
外孙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她却几天没能好好睡觉，她和全村的人都没有听说过什么昆山杜克大学。她曾经喜气洋洋地把外孙的高考分数告诉邻居，收获了几声赞叹。然而后来问到录取了哪里，她的回答让邻居们以为她先前撒谎了——“哦，昆山啊，就是青青（村里的一个读了昆山职业技术学院的女孩）上的那个学校啊！”她的气场逐渐弱下去，反复研究制作精美的录取通知书破绽何在，连获得的奖学金，都被她认为是“诱饵”。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昆杜，小城里的出租车司机也不知道。暑假里小树在母校做新生军训志愿者，有一回打车，司机问他高几，他答毕业了，司机又问考在哪里，他答：“昆山杜克大学！”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看他几秒：“小伙子！你高三肯定打游戏了，没好好学！以后到了昆山要好好学技术啊，学好技术也有饭吃的！”——小伙子没来得及解释车就到了。只能吸着尾气长叹一声：看来自己和昆山杜克大学，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小树的选择确实充满冒险，他是昆杜第三届本科生，也许每一个像他这样的学子，行囊里都背负着坚定和勇敢的选择，也夹杂着几缕不为人知的黯然吧。他们只能用四年后自己的样子，来对世人形容大学的样子了。
尽管有疫情，学校仍然克服困难举办了迎新周，同时也是新家长体验日。外婆是一定要去的。我们在烈日下走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她从进校门开始，就像雷达一样逡巡，从食堂到图书馆，审视的眼光掠过荷塘里的黑水鸡，掠过每一个迎面走来的学生和工作人员，她甚至闻了一下报到时发给新生的T恤，告诉我好像是洗过的，连标签都取了下来……我真是暗暗地为学校捏了一把汗……家长分享会的时候，外婆也是早早地坐在了阶梯教室后面的台阶上——虽然她一句英文也听不懂。
我这时候有点和外婆共情了，毕竟没有父母会仅仅因为冲动去鼓励孩子报考一所大学，因为那是孩子的一生。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点点松开孩子的手，哪一次交付，不是瞻前顾后，心怀忐忑？学校的教育理念、校园文化、发展前景……凡此种种在开学第一天和更早之前，不过是一些文字和数据，将之生动化的，是迎面向你走来的校长和导师，所以这迎新周于我们是分享，更是确认。
经历了多年体制内的教育，作为一个妈妈，在孩子高中毕业后，我终于可以放肆地说一声：太厌倦了！这也是我们来到昆杜的原因之一。过去压力重重竞争惨烈的十二年，为了葆有小树的初心和原创力，为了那一点宝贵的思想自由和学习自由不至于完全从他的人生里消弭，我真是倾尽了全力。我的身边有许多陪读妈妈同样是倾尽了全力，但我总觉得我的劲没有跟她们往一处使，我不满足于小树仅仅成为我家的尽可能优秀的孩子，作为母亲其实我们也是对这个社会负有责任的——要尽力帮助孩子将自己的人生价值发挥到最大余地，因为这些个体生命的最高可能，将来也是我们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最高可能。
迎新周的高潮是全球直播的开学典礼。十多年来，我经历了许多次家长会和开学典礼，总感到难以献出最真诚的掌声。直到听到冯友梅校长在致辞中，对学生提出的那几个意义深远的大问题：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如何与他人和环境相处？我对世界有什么责任？我就像一下子被注入了热血，从前那种“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怅然一扫而空。教育就应该有这样的格局和追问！
细细思量，这三个问题之间其实是有严谨的逻辑关系的，首先是我和自己，其次是我和他人，然后是我和世界。当一个青年，一个大学生，通过治学、为人和做事，处理好了和自我、他人与世界的关系，他就能够真正成人，同时成才。当时我就希望这些大问题不是空话，而能化作小树和他同学们本科四年的一个个细节，既是理想主义，也成日常践行。
一年多来，不算失望。
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时代的风云际会。我们一路陪伴孩子走进一扇新的校门，最关心的正是他将以何种方式，从哪里进入世界的开局。祝福我身边所有的陪读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