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姚振国在同学圈里发了一个链接,并慨叹:“沙白老97岁还在写诗,太了不起了!”连忙点开链接,是沙白《四月》:“柳絮有心/时而身前时而身后/总是不离不弃/而近处的小池塘/蛙声三两/终不成腔调/不知是蛙声寻柳絮开心/还是柳絮钟情于蛙鸣/抑或是它们合谋/戏弄我的白发/在这个四月/困顿无奈的午后”。
不离不弃的“柳絮”,不成腔调的“蛙声”,如同无赖的小儿,共同谋划,“戏弄”着年高的诗人,于是,诗人午后的“困顿”,便销蚀于柳絮的“有心”,蛙鸣的“钟情”,一同走在人间四月,融于和暖的春天。诗结句中的“无奈”,更是意味多多,既有被动接纳的意趣,又有主动融合的愿景,是一种不露声色的欣慰之情的诙谐表达。诗清淡,味醇厚,俨然丰子恺笔下的风俗小品。
沙白老为诗,始于中学读书期间,迄今已八十余年,称得上诗国翘楚,江海骄子。而早些年,我曾与他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诗缘。1975年,我高中毕业插队于市郊农村,有大把空闲时间。说不出为什么,我突然喜欢上了诗,于是偷偷涂鸦。当其时,本埠小有名气的工人诗人沈金池,家居毗邻的生产小队,经熟人介绍,便常去他家请教。沈师傅为人厚道,耳提面命,我似乎很快便站在了诗歌的入门之口。
大概是1976年,我苦心经营写了一首反映渔家儿女战天斗地的诗稿《海上女娃》,拿去请教,竟得到沈师傅的首肯。他与我约定某天去南通市文化馆找李老师讨教,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李老师是谁,只是在约定的那一天,跟着沈师傅从天生港乘坐3路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南通电影院。
走过文庙,拐进一个小弄口,径直到底,便是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沿楼梯而上,右拐至最东头的办公室,一张油漆剥落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中年人。沈师傅喊他“李老师”,我也跟着喊“李老师”。李老师起身让座,沈师傅向李老师介绍我,说的是什么小知青,写了首诗,特来请教之类的话。当时我一脸的稚气和忐忑,竟记不得是我把诗稿交出的,还是由沈师傅转手交送的。
李老师埋头看稿,我心里又突然一紧,想到自己不成模样的字迹,会不会让李老师不快。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李老师抬头看看我说:“稿子先放在我这里,我再看看。”李老师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让我安心了些许。告辞时,李老师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叠印有“南通市创作办公室”字样的方格稿纸送我,“多看看,多写写”,边说边送我们出办公室,然后至楼梯口。他身着蓝色中山装,个子不高,可一身透出的精气神儿,看上去四十上下,与沈师傅年纪相仿,而实际那时他已年过五十。
回去的途中,沈师傅告诉我,李老师名叫理陶,笔名沙白,既往曾在上海《萌芽》杂志做过诗歌编辑,以前发表过大量在全国极有影响的诗作,是全国数得上的大诗人。可那时,因为时代的制约,自己的浅陋,我却从未读过沙白老的一首诗。
大约是在几个月后,生产队队长交给我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圆筒形邮件,拆开后是两本飘着油墨香味的杂志《创作交流》,翻开杂志,《海上女娃》刊发在杂志的最后一页,整整一个版面。内心怎一个狂欢了得?竟顾不得将发表的诗与自己的原稿比较,体会其中的奥妙,求得更为深入的悟觉。这实在是人生之大憾!
受其惠泽,我成了生产队的通讯员,来年我又成为当时东风公社文艺创作组的一员。1978年,全国恢复高考,我追上了末班车,有幸与诗人姚振国、卢庆平以及沙白老的儿子李晓白同窗。班上才俊云集,自己忝列其间,明显底气不足,便暗生急流勇退之意。之后又结识了本埠冯新民、仇红、王志清、王子和、季求林、李军、鲍冬和诸多诗家名流,眼界大开,可也愈发觉得自己不才,再也无心栽柳,便忍痛匿迹于诗歌江湖之外。
虽然远离诗歌创作,可对诗歌的爱好,初心难改,特别是大量拜读了沙白老的诗歌以及诗论之后,对诗歌的认知,有了由表及里的蜕变。这样的认知,让我在诗歌的教学中,有了游刃有余的轻松。每每讲授唐代绝句,宋人小令,我总喜欢将沙白老的一些短章与其比较。“湖面上/荡着红叶一片/如一叶扁舟/上面坐着秋天”,沙白老的《秋》,不就是现代版的绝佳绝句,绝美小令?偶尔兴之所至,写一点游记类的文字,得意之时,也拈来沙白老的一些诗句装点添秀。
2015年,沙白老以90岁的高龄出版了诗集《音尘》,李晓白特意赠送一本予我。读完之后,久久惊叹沙白老卓越的洞察力,以及超人的创作活力,便以《美丽而苍凉》为题写了篇诗评。我写道:“米兰·昆德拉曾说:‘每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总会有一些伤感的蝴蝶从那里飞过。’在喧嚣的尘世,我们如能静下心来感受那美丽,感受那伤感,一定是人间美丽的事情。”
前几天,老班长顾宝泉打来电话,约老同学相聚,我快意应允,可他又要我写一点什么,我却以埋头于故纸堆不得出而一口拒绝。潜意识却是老班级里,弄文高手比比皆是,我算不得什么葱什么蒜。是夜难眠,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悔过之念,催促我写下小诗《忆语》:“飘梦芳华七八年,流水如斯秋先知。若唱前人春思调,一冬最是忆君时。”并有小序:“同窗约邀小集,适拟《<影梅庵忆语>清谈》一稿,偷得‘忆语’自乐,戏作,助兴尔尔。”
翌日,觉得小诗不说平仄,起承转合,倒也算回事,只是前人诗意的痕迹明显,诗题也大有商榷余地。几十年不写诗,不必苛求,我安慰自己。而就在这天,我读到沙白老的《四月》,随后又看到李晓白在圈里的留言,大意是说他父亲,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诗,可手抖不能写字。这些诗句是听他父亲一字一字地读来,记录下来的。我想起,当年“李老师”浑身上下所透出的精气神儿,我更生出联想,莫非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推动着我以诗的形式表示难当的羞愧,更表示无比的敬仰吗?
高山仰止,唯愿沙白老诗情常在,诗艺常绿,成就当代诗坛,一个可以流传百代的美丽的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