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英子
听老人说,“周”为村上大姓,村里大多人姓周,即便非周姓,也必定拐着弯与之沾亲带故。在老家,无论村里发生大事小事,周家人似乎都有发言权,当然,除哑叔一家。他们从未享有过这种优越,大多时,其他周姓人排挤他们,仿佛哑叔家姓周本身就是错,让人觉得耻辱,甚至晦气。
哑叔的身份证上应该有自己的真名,但许多年来,大家只喊他“哑巴”,当着面儿也这么喊:哑巴哑巴。至于真的叫什么,没人在意,反正提及“哑巴”,大家便知道是他。我爸说,哑巴和他相差不了几岁,论辈分,我该尊他声“叔”。
哑叔一辈子没结婚,甚至没有过女人。他有个弟弟,因后颈天生拖着个大肿瘤,大家也不叫他名字,只唤作“瘤爹”。瘤爹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很多年后,儿子又生了儿子。但瘤爹的媳妇去世得很早,我妈说,她只见过几面,后来人说没就没了,孩子还在吃奶中。自此,哑叔、瘤爹父子一直生活在那间破房子里,两个男人磕磕绊绊拉扯大了孩子。没有女人的家自然有些潦草,瘤爹的身体不是很好,干不了重活,后来没有再娶。哑叔倒是身强力壮,但一直没人相中。
日子总是往好里奔的,尽管有时也会好景不长。转眼,瘤爹的儿子哑叔的侄子长成了帅气小伙儿,初中没读完就辍学跟村里木匠师傅学了门手艺,在该娶媳妇时还算顺利地成了亲。印象里,新娘模样俊俏,一张娃娃脸,见人就笑。一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村里人也似乎开始接纳他们,串门时总会和新媳妇开一两句玩笑。
哑叔虽不能讲话,但人勤快,农忙时,常有人家里忙不过来就请哑叔过去帮忙。哑叔会看人,也不是谁家请了都去,奇怪的是,记忆里只要我爸我妈去请,他每次都会乐呵呵地过来。我妈也每次都会先煎上几只荷包蛋,放上香油与红糖,让他趁热吃掉再干活。庄稼人眼里,哑叔绝对是个好劳力,脏活重活,一个顶俩。我爸每次都会在他离开之时执意塞点零钱算作工钱给他,逢年过节,也会让我拎点好吃的好喝的送去。一来二往,直到现在,哑叔和我们家的关系一直都非常不错。后来,哑叔的小侄孙顺理成章来到这个世界,原本冷冷清清的家里变得热闹起来。哑叔帮着带娃,也帮家里撑起了一片天。安贫乐道,是普通人家的幸福。如今想来,其实那是他们家最为幸福的一段光阴。
后来村里发生了件大事,就这件事,让哑叔一家再次陷入绝境,同时,也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哑叔的侄媳妇,那个模样俊俏长着娃娃脸的女人突然喝下了半瓶百草枯,再没醒来。我清楚记得那天我刚放学回来,哑叔家旁的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乡邻,我妈不让我去,说吓人,小孩子看了夜里做噩梦。有知情者说,哑叔侄子常年在外做工,女人在家出轨了邻村的男人,被人发现了藏在草垛里的自行车,又被堵了个正着……彼时,哑叔侄孙不过三岁,和自己的爹一样,很小就没了娘。
再次没有了女人的家里,日子一天一天向后熬,这一熬就是二十年。也不是没有变化,二十年里,瘤爹父子相继因病过世,只留下哑叔和侄孙相依为命。村里人说哑叔的命硬,克走了一个又一个。好在哑叔听不到,我第一次觉得,耳聋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即便遭遇了如此多不幸,哑叔还是凭借勤劳给家里翻了新房,又给侄孙娶了亲生了子。就在我们都以为哑叔从此可以享福时,谁也没料到命运多舛,情节会如此相似。哑叔侄孙媳妇最终抛下孩子和家庭,重建另一段感情。村里人开始谣言,说哑叔家风水不好,命上不该有女人。我自然是不信的,但格外觉得哑叔孤单无助。
如今的哑叔已步入老年,头发也花白,但依旧身板硬挺,走路带风。他学会了钓鱼,小河边一坐就是半天。我没法用语言与他交流,有时回老家看到,就静静地在他身旁待一会儿,他盯着河面,我也盯着河面,偶尔他会转过头来冲我笑笑,我也笑笑。如果钓得多,他会让我拿些回。我竟有些恍惚,曾经也是青春年少的哑叔,一生为家操劳,不是在田间劳作就是在通往田间的路上,如今终于懂得了怡情养性,为自己而活。对我们来说,太阳虽远,但总能让我们感受到暖意,这样便好。看着河边的哑叔,心里万般感慨。
“对于人生,人会有两种不同的态度,建造或耕耘。建造者可能会困于亲手筑成的围墙里,耕耘者则不会,他们允许自己的人生有很多困境,但最终都会跨越。”我知道,哑叔就是那个耕耘者,这一生,从未曾停歇。我只希望,他未来的生活,能一直透着光。如果不能,也希望,途径是苦的,末端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