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阅读

世间所有的秘密

□低 眉

“月亮若是上天掷来的一枚硬币,我永远选择背面。”刘年的宣言就是诗歌要站在弱者这一边。相比于遗弃落日,他更愿意接受落日的遗弃。说真的,最打动我的,就是这一点。我现在对很多文学作品持批判态度,都在向下写。刘年不,这是一个向上写的人。苍凉,苦难,悲悯,万物有情,为弱者发声……这些厚重的东西贯穿了刘年诗歌的全部。

在刘年眼里,万物有情不是一个普遍性的定理,而是一种创作手法。无论是汪家庄那棵呵护摇篮一样呵护鸟窝的白杨,还是等蜻蜓、女人、牛羊都安顿好才沉下去的夕阳,都充满了温情,替刘年爱着这千疮百孔的人间。甚至就连一张椅子,也会在你摔门而去之后,感受到情绪的波动,在他面前摇了很久。而很多美丽的村庄,都有一条小河,一棵老树,一个胡三宝一样的痴人,他们都是大地上的神……

与其说是万物有情,倒不如说是刘年有情。人生实苦。说不完的。说不出来的。说不清楚的。我不是说我们这个时代生病了,所以独苦。不是的。所有生而为人的真正苦楚都跟时代无关。所有生而为人的真正苦楚都无法言说。能说出来的苦楚,都不是真正的苦楚。人世间种种的辛苦,需要有人言说,需要有漫山遍野高糖的事物,来包裹,来中和。一方面,诗人在揭发这种苦,他要替众生喊疼。另一方面,诗人在包裹这层苦,他拥有巨大的悲悯。57岁的秦大娘每天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推着儿子去朝阳医院。这不苦吗?是苦难使母亲成为了西西弗斯一样的英雄。少年对着孤军苦战得胜回朝的将军倒头便拜,只因“吾之父母,葬于将军之腹,清明已至,故此跪拜双亲之墓”。这不苦吗?不仅苦,而且震撼,这是一场杀了士兵做军粮才得以取胜的战争!企鹅宝宝走失之后,企鹅爸爸在育儿袋里,放了一团雪。在零下五十多度的寒风中,小心呵护。别人的宝宝在一天天长大,他的,在一天天缩小。不苦吗?如此及物的细节,如此令人受伤的暖雪。这是人世间最根本的苦楚,生离死别,谁能逃过。

春风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舐人间。刘年在用写处方的方式,写诗。去图书馆一样去医院。熬鸦片一样,将黑夜熬成黑字。让仇恨乳液一样洁白而甜蜜,被一头小狮子吮吸出来。愿人间像豆腐一样善良,天地像清理过后的石墨一样安静。

悲悯是刘年诗歌的另一个基因。就连写爱情都携带着与生俱来的悲悯。“她张开双臂的一刹那,你想到的是十字架,救世主。”把爱情和巨大的殉道情怀放在一起写,真是神来之笔。神来之笔是因为有神来之思。神来之思是因为写作基因的应激性反应。悲悯、温情、祈祷、保佑、化解、救赎……这样的思维基因,沉淀在诗人灵魂的根部。

有些诗人,有天生的疼痛来加持。比如余秀华。所以她早期的诗歌特别打动人心。刘年也疼过。但是那些疼已经在他早期的诗歌中得到了消解。消耗完那些疼之后怎么办?他自己找疼去了。刘年是一个讨苦吃的诗人。他要替人间喊疼,替众生喊疼,替山河荒漠喊疼,替那些不会喊疼的事物喊疼。

刘年要替这彻底的超越国家和民族的超越人类的众生性的苦楚喊疼。所以,诗歌是人间的药。背着相机下山的诗人和在山上敲磬的僧人是同一个人。有人的文字涂了口红胭脂。有人的文字穿着芒鞋袈裟。所以,纸有纸命,字有字魂,有人甘心在文字里为众生做修行。

什么是诗歌?情怀就是诗歌。刘川说,诗到语言止就像是建造一座豪华宫殿,全都用来堆砖头。太对了,这句话。我们不需要一个堆满砖头的皇宫。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皇帝。没有豪华宫殿也可以。

有些诗歌,也在写苦难,可那种苦难是攻击性的,带着怨愤。同样是写苦难,刘年不仅写得大,而且得到了救赎。而这种大,又是靠“小”去达成的。那么,刘年靠什么来完成这个“大”呢?我的理解是,口语、及物和细节。这正是刘年诗歌的武器,这样的武器使得刘年诗歌的切口变得非常的小。像针尖一样小是不够的,要像没有那样小。刘年正是用口语、及物和细节这三个像没有一样小的武器,有效完成了人类普遍性苦难的“大”。

“白岩寺空着两亩水,你若去了,请种上藕

我会经常来

有时看你,有时看莲

我不带琴来,雨水那么多;我不带伞来,莲叶那么大”

这首诗没有钻石一样的语言,咘铃咘铃响。也没有绣花,一针一针地雕。它非常简洁,可是味道隽永,村里小芳的感觉。而这种日常隽永的口语,只是它的表现形式。可贵之处在于这首诗的审美内核,它是古典的。意在言外, 留白,空间拉伸……是它主要的诗歌技术。而这些技术,传承自中国古典诗歌。刘年凭借这首诗,用当下的及物的口语,承接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传统。仅此一条,就足以打动时间的心,让它在大浪淘沙中得到流传。

口语仅仅是刘年诗歌的物质外壳,是刘年和时代接轨的自觉。刘年诗歌的核心审美还是非口语的甚至是中国古典审美的,他是用口语写出了具有中国古典审美质地的诗歌。这种追求太了不起了。因为这是一种接古通今的努力,融会古诗和新诗。当代新诗有三个参照物:西方诗歌、中国古诗、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中国新诗小传统。刘年的写作是一种打通三个参照物的追求。放在这样的背景来看,这样的自觉追求是多么珍贵!

以前我以为是刘年不够聪明。后来我觉得是他不屑于用聪明。太聪明了不配宇宙人生本来的苦楚。聪明是一种毛病。刘年已经到了那种很自觉地不使用甚至是有意识地摈弃才气的境界,独孤求拙。聪明、幽默、炫技,会减轻艺术的力量。

李商隐并不比白居易更高级。在如鱼饮水的事情上,李商隐有李商隐的鱼,白居易有白居易的鱼。也许在这个纯文学日渐式微的时代,刘年更愿意去做一个白居易吧。

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布道。

2022-01-2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86782.html 1 3 世间所有的秘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