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凯燕
许子东曾谈起鲁迅为何看重萧红,其中有原因是萧军萧红来自东北。那是一个苦难之地,日俄争抢的馍馍,中华大地长期飘零在外的孤苦孩子。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着深刻的哀苦,如同萧红在短篇《放风筝》中描写的一段:
“屋子里没有灯光,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老人的眼泪在他有皱纹的脸上爬,横顺地在黑暗里爬,他的眼泪变成了无数的爬虫了,各个从老人的内心出发。”
从黑暗的,没有颜色的大轮廓里爬出来的萧红,虽然那样年轻,但生命的底子里已是一片寒凉,文章中浸淫着绝望的麻木。她另一部小说《生死场》中写道:“人们不是忙着生,就是忙着死。”
《放风筝》篇幅短,仅两三千字,情节简单。
老人女儿三天前死了,他去工厂讨要抚恤金未果,失望而归。“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地把自己运到家门。”萧红用了一个“运”字,不用“走”,也不用“挪”,是骡子运货物的那个“运”,这具躯壳仿佛不是他的,是沉重的累赘。他如何运的呢?
“他走起路来谁看着都要联想起被大风吹摇就要坍塌的土墙,或是房屋,眼望砖瓦四下分离地游动起来。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在夜间没有人走的道路上筛着他的胡须,筛着全身在游离的筋肉。他走着,他的灵魂也像解了体的房屋一样,一面在走,一面坍落。”
文字是抽象的,无法完全精准描绘现实,但我们眼里仿佛见着了,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人。
对比之后老人出家门的描写:
“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飞着。此刻,凡是在他耳边的空气都变成大的小的音波。他能看见这音波,又能听见这音波。平日不会动的村庄和草堆,现在都在活动。沿着旁边的大树,他在梦中走着。”
老人即将见到离别三年的儿子,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使他有醉了酒的眩晕。
回家沉重,离家欢喜。然而欢喜过后是更加的沉重。
“那个人走了,抢着走了!”儿子赶在父亲到来前,抢着走了。一个“抢”字,形容了儿子的仓皇。这和一位如石头般冷静的革命者多么不相符!他不畏惧艰险,因着理想的事业下过狱,时刻处于危险境地,他愿为千千万万父亲与受难者抛头颅洒热血,唯独在自己亲生父亲面前做了逃兵。
该怎样理解儿子的行为?我想起一本书,埃里克·霍弗的《狂热分子》。有些人只有放弃自我,放弃在社会上失意失落,无法改变失败命运的自我,投身到集体运动中,才能获得自尊,拥抱价值、希望与热情。
卑微老父是儿子唯一的弱点,提醒着儿子这样一个真实,尘土般不值的生命,无能为力的现状。他逃离父亲,也是逃离自己本应如父亲般的惨淡人生。
感情在萧红笔下似乎是多余的。她写老人哭,他哭的不是女儿的死,而是女儿死去以后的事。老人欢喜地去找儿子,他想到的是冻和饿,儿子是他避免冻和饿的希望。
小说末尾,儿子被捕的那天,老人正拄着拐杖,看无知孩童放风筝。儿子为着千千万万人,但千千万万人不知有他。鲁迅小说《药》中,革命烈士被杀了,人们拿着染了烈士血的馒头治病。
鲁迅看重萧红,绝不仅因她来自东北,在某些地方他们是相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