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王春鸣

说着说着,他们明白了,加餐食、问寒暖,这些听到嫌烦的家常话,原来,都是那句诗啊。

给学生讲汉代歌诗。很平常的一天,很平常的一课。可是说到那首“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的时候,我忽然心头纷乱,哽噎不能语。这个佚名的诗人太厉害了。六个字,就把所爱之人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都顾及了。“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学生们举了无数的诗词,想要打败这句大白话,可是,那些读上去精致唯美的句子,哪一个字敌得过如此朴素而无敌的表白呢?你要好好吃饭呀,我会永远想你的。这,难道不是人间最深的爱吗?

我们从情诗讲到决绝词,两千年古典诗词的历史,诗人们的恋爱史,这一句直接封神。也是汉代,卓文君曾经给负心人司马相如写了诀别的诗和信,大家都以为司马之所以“诵尔嘉吟而回予故步”,是因为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负”的凄切《白头吟》,实际上,应该是她附书中的那句“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的力量吧!卓文君嘴里说着“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可是她不舍得,于是以退为进:从此以后,你要好好吃饭,不要再牵挂我了。啧啧,这不就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的翻版吗?

年轻的孩子们不懂,以为在一起或不在一起,经常为对方点个外卖,再配一点风花雪月,恋爱就能长久了。

我曾经也是,在和他们一样年轻的时候,写了很多情诗,为自恋,为单相思,为两情相悦。那些旖旎的句子,虚掩了整个青春。漫长而琐碎的岁月里我怎么去爱,老了以后我怎样爱?怎样被爱?我也想不到。但是诗总难免矫情,很多写诗和读诗的人,早已不相爱。我们总是一定要经历长久的时间,才能明白,爱就是一些特别简单的行为、声音,它难在要坚持到老,要遍布各处,要濡染每一个细节,要日常而盛大。

这简单直白而动人心魄的诗句流传到现在有两千年了,不再年轻的我,终于能够常常在身边看到那句诗。有一天坐公交车,前排是一对老夫妻。丈夫似乎在眯着眼打盹,因为气温高,车内开着空调,每个位子上方都有一个出风口。妻子没有睡,她摸摸身边人的手,踮起身子把风口关了,老头嘟哝着说热。她只好又打开。一路上就看见那只白皙的长了点点老年斑的手忙碌着,试着风的大小和方向,我怀着笑意从她的动作猜测她平时在家啰嗦颠倒的模样。而大多数时候,那只手一直挡在丈夫白发稀疏的头顶。这样凉气就受到了温情的遮挡,顺着她的手背四散下来。老头开始发出安逸的鼾声。

下车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们。睡了一觉的老头儿精神很好,他一个人拿起所有的包包,还腾出一只手来牵起老太婆的手。泪目,这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样子了。如果他们偶尔分开,彼此的牵挂也没有别的事,就是饮食冷暖而已吧!

我很少坐公交,就在那趟车上,看到老年人刷支付卡,感应器的回答竟然不再是几年前的“老龄卡”。幸亏上来的老人多,一次次刷,我反复地听,仔细地听,原来,改说“长寿卡”了。听清的那一瞬间很感动。是谁想到改成这两个字的?他一定很爱自己的妈妈,所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所以当公交车不紧不慢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连免费卡刷出的电子声,都充满了千年古调的诗意。

确实,加餐食和长相忆,并不是只在男和女的恋爱婚姻里。我问学生们,上一次父母亲和你们聊天发信息,第一句是什么?

“吃饭了没有?少吃点外卖啊!”

“南京冷了,有没有加衣服?”

“最近晚上没有熬夜吧!”

“生活费够用吗?”

“出门要戴好口罩做好防疫啊!”

……

说着说着,他们明白了,加餐食、问寒暖,这些听到嫌烦的家常话,原来,都是那句诗啊。

我还曾经在一个妈妈的手机上,看见她关注了双城的天气,排在前面的那个,是孩子读大学的城市。有些长相忆,说不说出来,一直满满地在那里。

2022-01-2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86937.html 1 3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