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有位哲人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生活经验告诉我,世事皆如此,包括煮粥这件事。煮粥时,一不小心就成了水分过多的饭,又一不小心,熬成了打捞不到米粒的汤。难得收获一次恰到好处的粥,盛上一碗,面对它,心里忆苦思甜起来。
小时候喝粥,想喝甜粥,就加两勺红糖,想喝咸粥,就滴几滴酱油。那时候不分什么生抽老抽,酱油就酱油。我一般喜欢喝咸味的,家里酱油肯定管够。偶尔想换换口味,就拌红糖。红糖与酱油同时拌粥,会是啥味道?我没有尝过。因为大人说,咸甜同吃会肚子疼。如今,虽然也有机会品尝一下,但已没了那份尝试的兴致。
小时候生病吃药,配回来的药一粒一粒的,像油菜籽。我倔,不肯吃。奶奶偷偷把“菜籽”埋进粥里。其实我有看到啦,但不说出来,趁大人不注意把“菜籽”拣出来吐掉,没拣出来的,也就顺着粥喝进去了。
爷爷为我反复讲述的几则故事当中,有一则是关于喝粥。说有一户地主家,待人吝啬,雇了童工给他家干活,每天煮了粥,锅底厚笃笃的捞给自己儿子吃,上面薄稀稀的盛给童工吃。可是啊,时间久了,童工见胖,他儿子反倒瘦了!
每回讲完,爷爷都会笑起来,咧开没有牙齿的嘴,仿佛为这出人意料的结果感到得意。我当时年纪小,没啥想法,痴痴地看着爷爷。如今回想起这一幕,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要问一问爷爷:那后来,地主给童工吃厚粥,还是依然给他喝薄粥呢?不知道爷爷心中藏着怎样的答案。
或许当时也是在喝粥,爷爷想到这个故事的吧。用柴火熬出的粥,厚的那部分内容黏稠,薄一些会有一层半透明的米浆。那时的米粥泛着鸭蛋壳的青。那时候的咸鸭蛋,是自家养的鸭生的蛋,到河边挖了泥浆回来腌制的。如果腌制得当,筷头戳进去,肥得流油,蛋白也咸得可以。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辟了一辑饭粥道,他认为理想的粥应该是这样的:“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这种水与米的融洽很容易让人想到儒家的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中正平和。盗亦有道,粥亦有道。自我反思,难煮出好粥,是因为不能掌控水与米的比例,要么不及,要么过火,掌握不了那个度。水米失调,也就熬不出好粥。
关于如何煮出好粥,袁枚从尹文端那里学来一招:“宁人等粥,毋粥等人。”我把这句话理解为有耐心、不怠慢,方能与好粥相见。
城市里没有灶台,电饭煲两个小时的煮粥功能取而代之。两个小时,的确要慢慢等。我总是半途强行终结,掀开锅盖——厌烦了,不想等了。
记得上学时候,谈恋爱的学生,尤其异地的,电话粥一煲总得一二小时,甚至煲到电尽灯枯为止。那种程度真像慢炖慢熬,轻声慢语,绵绵不绝。微信时代,电话粥退出市场。
袁枚煮粥注重本味,喜欢白净的米粥,不看好八宝粥、鸭肉粥之流。如果非得掺些东西,他认为夏天放绿豆、冬天撒黍米,倒是不错的选择。我吃东西没啥讲究,有时对食物承载的记忆胜过食物的味道。我想念小时候的地瓜粥、玉米糁粥、青菜粥,学生时代饭堂里的皮蛋瘦肉粥。
有一年冬天,奶奶去照顾坐月子的继母,我跟了去。有天早上喝着粥,继母笑盈盈地说,“奶奶说你在家不爱吃饭,在我这里吃得不少嘛。”奶奶说她这是小气。可那笑盈盈的语气,落在孩子眼里,怎么都看不出嘲讽的意味。我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揣度,虽是继母,但一个刚刚做了母亲的女人,总该怀有天然而强烈的温情吧?也许,这温情还会不自觉地惠泽旁人。
继母这句话让我留意起她家的粥,也没啥特别的,但又好像比奶奶平时煮的多了些什么。软糯一点?温和一点?还是隔锅饭香的心理作用?说不清楚。总之,忘不了那碗粥的暖香盈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