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淘书不少，主线明确，为“钱”忙不迭——搜罗无锡“钱基博、钱锺书”父子的旧著。这条线的源头竟是乡缘。我不是无锡人，而是如皋人。如皋冒效鲁（即冒孝鲁）是钱锺书先生的诗友。两位诗人交游约半个世纪。

2003年，我有幸在扬州淘得载有钱锺书赠冒效鲁佚诗数首。经年累月，我才试写一篇《钱锺书赠冒效鲁佚诗考》，刊于2014年的《中华读书报》。日后，我又结识回如省亲的冒效鲁先生哲嗣冒怀滨老人。怀滨老人数年如一日，忙于编书写文，纪念父亲。今春，他来邮告知《冒效鲁传——〈围城〉中的董斜川》准备下半年出版。他感谢我平日研读他父亲的作品，望我作序。我“心血来潮”，说明自己素来喜好《围城》，恳请他出示些许钱锺书致其父信札。这批信札是众多学人所觊觎的“钱学宝藏”。在不违背钱先生及双亲遗愿的前提下，冒怀滨老人寄来钱札复印件六七张，内容只涉及《围城》及钱冒交游，与私人是非毫无干系。钱先生的文人字，龙飞凤舞，又夹外文，不易识清。我托众师友一起释文，并撰下长文《札边絮语话〈围城〉》，刊于《文汇报·笔会》。此文刊出后，引起外地一家出版社编辑的关注。他们正在编印一套研究钱锺书著作的大型丛书，已向范旭仑诸君约稿，希望我也能加入他们的队伍。我痴迷钱著，既感欣慰，又感压力。就像不管饭菜是否能做好，食材总要考究；不管书是否能出，文章是否能写好，钱锺书的著作总要再淘些。

经过多年苦心搜罗，我已购存多本有关钱锺书的著作，像连载《围城》的《文艺复兴》、晨光第3版《围城》、开明书店初版《谈艺录》等。预备书稿是我继续购藏相关书籍的最好“借口”。钱锺书编辑的英文期刊《书林季刊》，前后仅出7期，很是罕见。本世纪初，我曾淘得刊有钱文的《天下》杂志创刊号（1935年发行，英文本）。《书林季刊》创刊号上也刊有钱先生的大作。若能淘来《书林季刊》，可与《天下》配套收藏。运气不错，新疆书友出让一册《书林季刊》（1946年第2期），300元成交。我又寻到一条线索，德国汉学家傅海波（1914—2011）逝后，旧藏书籍流入德国书市，其中就有一册合订本《书林季刊》（共4期，含创刊号）。书商是行家，“漫天要价”：15800元。我和他同好，都爱钱著，于是价格战打成持久战。我是东方人谈判的“挤牙膏”战术，“周复一周”，先报价，后加价。他是西方人谈判的“切香肠”战术，直报最低价，一分不让。半载谈价，着实不易，《书林季刊》合订本才从德国起航，寄至家乡邮局。恰逢德国疫情正盛，我前往邮局收取旧刊，先对包裹外围进行消毒，再去除里层包装，才可一睹“庐山真面目”——封面正中印有Editor：C.S.CHIEN（编辑：钱锺书），下有圆形仿印图案“书林季刊”，旁钤“出版品国际交换处”印文。民末就已西漂欧罗巴，如今年奔耄耋的《书林季刊》重返故土，想想都令人振奋。

还有一册书籍——《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同样令我振奋。张爱玲提倡：成名要趁早。藏书，版本也要早。《现代中国文学史》是钱基博先生的名著，据钱学家们考证，其中内容不乏钱锺书代笔。此书初印于1933年9月，在民国时期已出4版（第4版为增订版）。寒斋先前存有《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初版本（谭正璧先生旧藏）、再版本。鲜为人知的是，《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前身，即《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为无锡国专印本，仅仅流通于师生之间，印数只有区区200册，网上惊现一册。江南书商打出“非卖品、未见著录”的广告语，定价：10000元。我喜书，他爱钱，最后六折价成交。他没卖亏，我没买错，皆大欢喜。书到手后，还有个小小的惊喜，封面上留下一列毛笔墨迹：“锺英自藏。”钱锺书兄弟三人，他是老大；老二钱锺纬先来南通，后去英国学习，成为纺织学家；老三即钱锺英，毕业于光华大学，成为金融家。此书由钱锺英初藏，后又流落无锡、镇江，其中必有故事，还待日后考证。

除去上述书刊，去年还购入残本《围城》（初印本）、《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论文集》（1947年印本，录入钱锺书名篇《中国诗与中国画》）、“英国文化丛书”数本（钱锺书主编）、《国学必读》（中华书局印本）等。旧爱新欢喜相会，我清空两排书柜，美其名曰“钱柜”——用于摆放各类新旧钱著。“钱柜”的乐趣，不是金屋藏娇，更不是孤芳自赏，而是阅读与发现。

冒广生、冒效鲁及钱锺书先生熟知的宋代诗人陈师道，有云：“书当快意读易尽。”吾辈才疏学浅，拜读钱先生的学术著作，则无酣饮醇醪的快意，倒有细品佳茗的体悟。印象深刻的有《中国诗与中国画》，我寻得七八种版本，仅是对开头数段进行比较阅读，从钱先生所论古今中外的名人艺术观中，渐渐体会到中国诗与中国画的异同，及钱先生半个世纪修订此文的学品与人品。为此，我写下约6000字的笔记《钱锺书修订半世纪的〈中国诗与中国画〉》，承蒙编辑不弃，见诸《中华读书报》。

同有意外之喜的还有《国学必读》。钱基博在这套教材中选入蔡观明《诗之研究》。蔡先生是活跃于栟茶、如皋、南通的一位文人乡贤。他能跻身《国学必读》，可谓“奇迹”，只观书中目录，同入钱基博法眼的还有梁启超、章行严、胡适之、胡愈之、郑振铎等，都是学者、名流。因为冒效鲁搜存钱作，到发现钱作中的乡贤，辛丑年藏书于我来说，真是善始善终，奔波不迭为“钱”忙，自有一番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