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封 号(小说)

□吴 输

饭店老板说今天因为台风没订龙虾,要打电话让人送。我环顾四周,最先想到的就是上个月聚餐,我坐在这位置上点了龙虾。整个夏天,我们都在这里搞团建。服务员会送上我们爱吃的炒合菜和大肠豆腐。酒足饭饱后我们会两人骑一辆电瓶车,一路高歌前往江边。我们听江潮拍岸的声音,我们喜欢赤脚踩在石板上,我们疯到晚上十点。我希望这样的生活是恒久的。可是,现在我不行了。这么美好的集体生活就此结束了。在等龙虾上来的时候,四十八岁的卫星沮丧地说:“再过半个月她也到期了,公司不辞正式工,但考核下来每月一千五,怎么活?”

大伟沉默半晌对我说:“大不了去贝壳,哪个不要你哪个傻,你的那个老师如果不是回南京早就签合同了,下午我再催一下我那个永远忙得要死的客户。”

“之前就有人叫我去贝壳,可是,大伟你说这边好,我就认为这边好。虽然富尔顿的系统不如贝壳好用,但我们又在一起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那个南京老师以后要是成交了,就给卫星吧!”

“我不要!”卫星摆手,“我听说,上海的竞争很大,经纪人经常到小区里驻守,跟踪客户到小区外几十里呢,假如我们有这决心还怕不开单?”

大伟沉吟一会儿:“今天有七个人被关了工号,梁银的茶杯、工号牌已经交到总部了。要不,下午远程用我的工号再登几天怎么样?我有一个诚心客户,看中凤香鸣堤的一套毛坯,但我们这儿没有,昨天我又去物业查号码,高档小区的物业很严,坚决不肯透露房东信息。我还有一个办法,但风险很大。”

“我们以客户身份约看房,然后等中介走了,跟踪房东对吗?”

“对,远程,你真聪明!套房东号码远比套客户容易得多!”

我们在凤堤鸣香截到了卫星所说的小中介和他们的客户。我信心十足地按部署计划守在小区正大门,换了便装的大伟和卫星像一对买房父子,掏出房源纸边看边念叨。一高一矮两个保安在小区里巡逻,他们威严地走向我的时候,我及时将准备好的香烟发给他们。他们不但没挥手赶人,还心领神会地告诉我:“小孩,去那个南门——房东和客户必经之地。现在截客的中介多,你要挑一家子的,这种人诚心。”

果然,到达南门没多久,七八个农村模样的人朝我走来,年轻的奶奶抱着小孩,老先生手上搭着外套,跑得头顶热气腾腾,大伟和卫星混迹其中。带他们看房的女孩似乎脚崴了,她迈着一高一低的步伐,殷勤地给每人递上矿泉水,包括大伟和卫星。那个半大的小孩子也得到了一瓶冰红茶。女孩举着手,对着空中好像在解说什么得房率。大伟他们也跟着停下来看小区的楼间距。我神色平静、内心万分焦虑地迎着他们走去,我们的距离从三米接近到两米,再从两米拉近到一米,我好像做梦一般,又好像不是做梦,有一星萤火虫般的亮光,在脑子里划了一下,我陡然紧张起来,糟了!哪个是房东呢?我看看手机,没有任何提示,显然大伟也没料到这点。我无法立即折回,只能很不情愿地慢慢向前踱着小步,佯装看小区的风景。崴脚女孩忽然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惊,立刻觉得自己被认出来了,我的惊恐那么逼真,几乎连我自己都要相信我已经偷过东西了!现在这一刻,我就在失窃现场!虽然是犯案未遂,但我得赶紧逃离案发现场,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我跑到楼的背影处悄悄躲在树叶子里,这里阴凉安静。观察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石凳上。

恍惚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在接电话:“再看一套,过半小时就到,精装修的好,毛坯的结婚来不及了。”

原来老先生走到这里来了。

我心里漫过一阵惊喜。大伟的叔叔有套凤堤鸣香精装只挂了我们一家中介。我立即给大伟发信息:房东没认出来,截客户!可那个女孩从我的起立中似乎察觉到什么,与老先生寸步不离。从客户频频点头的神态,他对女孩还是非常信任的。

我只好继续跟着老先生一家拐了几道弯,穿过了几片草地,翻越了两座假山,从一期走到三期,我们离店越来越远了。我听得见前面大伟和卫星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我喝光了一瓶矿泉水。大伟知道我又跑不动了,有意放慢脚步。如果能逮到一个客户,哪怕是半个客户,他肯定会优先交给我带看。可是,女孩还在拼命约另一套,我们仍然得继续跟踪。快中午了,高楼和树林遮挡了白晃晃的日光。我的耐性不断流失。这时,大伟的脚步突然加快,他走向了出口。

我从草坪抄近路往南门赶,看到女孩正目送着老先生上汽车,大伟和我在五十米之外记下他们的车牌号。“快!”大伟迅猛地跳上车,启动,尾随在那辆车后面。不知道转了多少道弯,道路越来越陌生,我们离聚龙湖很远了,高架一望不见尽头。我叫了几声大伟,也没见回答。他彻底沉浸在对那辆车的跟随中,前面刹车,我们也刹,前面提速,我们也提。

车钻进了高铁站。我以为没戏了,大伟却欣喜地说:“你看,老先生没有任何行李!”果然,送女儿进了站台后,老先生竟然单独返回了。这真是天赐良机啊!我顺利地与他迎面搭讪上了:“大叔,凤堤鸣香有一套九十八平的精装修才一百八十八万没住过,去我们店里看看?”

老先生抱着外套,大为困惑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是,我。”

“你到底是谁?中介吗?”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老先生哦了一声:“你是哪家公司的?和小邱一起的吗?”

我想小邱应该是那个叫崴了的女孩。

“小伙子,你的不屈不挠让我感动。可我们跟小邱看了一个月房子了,如果她找不到我们要的房子再找您好吗?”满脸沧桑的老先生对我和颜悦色,“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小邱和你不一样,她是个残疾人。”

“啊,原来她脚不是崴了……”

我茫然地看着老先生,一无所知的大伟还在急切地打电话:“要到了吗?”“要到了,但是,你知道吗,那女孩有残疾!”我一字一顿地吼道,“你懂吗,我们在和一个残疾人抢饭吃!”

回来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聚龙湖的河堤上开满了粉色的荷花,弥漫起一种香得令人透不过气的味儿。我坐在这芳香中,静静等待着黄昏的降临。我喜欢看日出,也喜欢看黄昏。但我不愿意看黄昏到黑夜的过程。

几天后,我势必会成为那些遗弃在抽屉里的工号牌中的一个,成为沉睡在富尔顿数字地府里的冤魂之一。

“今天下午,你再跟进一下居间客户,最后一次跟进行吗?假如这次还约不到面谈客户。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知什么时候,大伟也来了,他站在一朵开败了的荷花前,这几天一直下雨,到处是工人在疏通下水道,水流漫过他的鞋底。

“我真的不想再垂死挣扎了,送外卖,送快递,都比这个靠天意吃饭的行业来得稳妥!假如公司知道我用了你的工号,你会被开除的!”

“我们再试一次,这次我和店长到了房子里立即拍照片发给你和卫星,我会把房东的脸用红线圈出来!”

可惜,我们又失算了。

这次一帆中介换了一个精明老到的中年男子,从他的年纪和神态来看,此人身上至少有十年的房产包浆。与我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一句:“你是做什么的?”一双鹰眼审视着我,我竟然一时忘词:“我,我是来看房子的。”天哪,这是我说的吗?他嘲讽地看着我如惊弓之鸟。

我们唉声叹气地回到店里,我开始收拾东西,卫星帮着我把茶杯、茶叶装进塑料袋。

店长从洗手间走出来:“你这是干什么?”她把我的东西放回原处:“我在想办法,会开单的。”

她沉思着。这几天,她吃饭说话眉头紧锁,走路忧心忡忡,中年女人的老态不可抑制地从她身上显露了,她揉着脸说她从未这样心力交瘁,比做业务还累,她好几次斥责公司不应该将我这样做事勤奋、沟通流畅的员工关掉工号。“你知道吗,如果不是这疫情,像远程这么努力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开单?怎么可能?”

“明天总公司的佟总经理来培训,你自己和她说吧!”艾总给了个主意。

培训中途休息时,我看到艾总悄悄站起来示意店长:“佟总在会议室,你赶紧领他去当面请示,像他这样的孩子不用,还有什么人能用?”(二)

2022-02-1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88581.html 1 3 封 号(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