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全家福

□王春鸣

过年会有加倍的欢喜,也有加倍的思念。会有家常的仪式,也会有对仪式的逃避。

我们家八个人祖孙三代,每年都会在除夕从四面八方回到祖宅,为的就是正月初一起个大早,放鞭炮,吃团圆饭,在全家福微信群里乱发一阵红包,再拍一组全家福。

但是去年,就没有再拍全家福了。父亲离世了,缺了一个最重要的人,不能再叫全家福。

这拍全家福的仪式,起于2006年,父母退休之后,在乡下老家盖起了三层楼。那年陶然正好更新了他的摄影设备,长枪短炮一大堆,因此对丈母娘拍全家福的提议也特别热衷。大年初一的早晨,阳光很好,大家七嘴八舌地选景,摆pose,安排位置,争论是喊“田七——”,还是“茄——子”。

门前是大河横流,田野方正。身后是气派的紫铜大门,我和弟弟家两辆汽车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点车头——完全是低调地炫富——老妈的布局露出让人会心的小心机。老父老母坐在中间,孙女和外孙偎依在他们怀里,我和弟弟弟媳站在后面,陶然设定好五秒延时自拍,一边喊着“一、二、三、四——”一边奔到他的位置上。陆续赶来我家串门的邻居们就嗑着瓜子,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指挥着:“小林,离你娘子再近一点呀!”“春鸣,再笑点呀!对,对……”拍完一张,再来一张,洗出来的照片上,陶然作为摄影师,笑容里永远有一丝匆匆赶来的仓促。

八个人的全家福大合影拍完了,会给爸爸妈妈单独合照,爸爸总是笑眯眯把老妈勾到怀里,老妈笑得脸上褶子像菊花,带着点点矜持和丝丝甜蜜。然而轮到和小辈合影的时候,脸上表情又瞬间变成了慈祥。

然后我和弟弟的小家庭再各来一张小全家福,一整套流程就走完了。

如此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全家福上的两个孩子,从蹒跚学步的奶娃娃,变成了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弟弟的肚腩出来了,我的下颌线消失了,而爸爸妈妈总是穿着簇新的衣服,被我们拥在中间。有时妈妈会热情地邀请围观的邻居也来一张:“来呀不要客气,我女婿带了打印机,一会儿就帮你打出来了。蛮好的,过年嘛。”

2006、2007……2018、2019,一张张标注了年份,用惠普打印机现场打出来又塑封好的照片,被妈妈整整齐齐地压在书桌玻璃下。过完了年,有时候我们也会凑上去看看,感叹一番。我们感叹岁月的流逝,但是多少年来,从未想到会有一年,我们不能再拍全家福。

2019年7月,父亲确诊癌症,我守着他化疗,看着他受苦,感觉天都塌了。2020年年初,武汉新冠疫情暴发,举国牵挂,父亲也捐出了一份退休金。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我们全家的心情和往年也是大相径庭,高三和大三的孩子都停课在家,父亲怕麻烦也不肯去住院。因为不宜聚集,邻居们也没有来串门,父亲就张罗着,说这回要拍一张特别的全家福。我们笑闹着给两个老人戴上红围巾,拍完了常规的,一家人又戴上口罩,父亲还架了一副淘宝来的墨镜,我们用相机拍完了又用手机拍。后来看到的人都说这是一张具有时代意义的全家福。

这也是我们家最后一张全家福。

2021年过年前几天,全家福微信群里,最会发红包抢红包的父亲,永远地沉默了。这个最喜欢散步的人,微信步数每一天都是零。做团圆早饭的人变成了弟弟,盛到第八碗的时候,弟媳盛了又倒掉,倒掉又盛起。怕妈妈看见掉泪,我把堆着红枣和圆子的碗推到了电饭锅后面。邻居依旧来我们家打牌串门,但是他们进门的时候,喊的名字从我爸爸的变成我弟弟的。

这一年来,每次回家的时候,都看见妈妈忙忙碌碌地在院子里栽菜、挖芋头、晒被子,就跟爸爸在的时候一样,在我们面前,她也不哭,但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单,总是狠狠地揪住我的心。

2022新年伊始,家里最小的孩子在文章里写:“自此外公变成一张黑白照,挂在他的陵墓上。这样的哀伤,在以后的生活里,我还要经历多次。”

2022的新年,当然也不会再有全家福。

但是我想,明年过年,缺了一个人的合影,还是要拍起来。妈妈,是我和弟弟剩下的福气。她在,这全家福背景里的三层楼,就还是我们的家、故乡、血脉相连的地方,我们还是要记录下彼此陪伴的去了又来的日子。在全家福里消失的爸爸,他的消失和永在,也是我们人生的重要一部分。

2022-02-1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88868.html 1 3 全家福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