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荣成
在我的记忆中,汽车曾经是妙不可言的神奇之物。
急促的笛鸣,伴着呼啸而至的阵风,刹那间猛冲过来。担着货物到邓庄小镇赶集的农人措手不及,不由自主地面带惊恐的神色后退两步。汽车到了小站,还不情愿停下来,喘着粗气又往前蹿了两步。驾驶员猛踩刹车,车屁股冒出几缕黑烟,四个轮子才懒洋洋地打住,不再撒欢。驾驶员面色通红,扯出一个黑不溜秋的毛巾,歪着脖子来回拭擦满脸的汗水。他眉飞色舞地与售票员吆喝几句,时不时大声地打上两个喷嚏。然后掏出牙签,悠然自得地剔起牙来。
乘客一上车,汽车又吼出一阵杂乱无章的笛声,重新上路。赶早市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行注目礼,喧闹的邓庄小镇就被汽车甩在身后。朝阳初升,汽车在薄雾中的乡村公路上前行。树木迅速后退,整个世界在急切地往后奔跑。车上的女人利用难得的重逢,热烈地讨论着彼此相关或独立的话题。男人点燃一根大前门,沉默地盯着窗外,面无表情。小孩在狭窄的过道里钻来钻去,他们喜欢随着车身的晃动而左摇右摆。
这实在奇妙,我不必使出吃奶的力气猛跑,凭妈妈用几毛钱换来的小纸片,汽车居然就把我拉到遥远的地方。我幻想着如果拥有一张更大些的纸片儿,或许就能到天宫闲逛一趟,顺便问问悟空为什么不喜欢当弼马温。坐在汽车里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竖立的电线杆好似龙宫里的虾兵虾将,列队等待着我的视察,然后驯服而谦恭地退向远处。沿途的车站里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奇怪的是,我认识到偶然中的必然:在此之前我与他们未曾相遇,在此之后我们再也不会谋面,于是在心底满怀好奇地虚构他们的来来往往。
梦境的终极之处是海安县城。那里有喧哗热闹的学校,如梦如幻的影院,人声鼎沸的商场,神秘兮兮的邮局,一眼望不到头的林荫大道。呵,原来这个世界居然有远远超过邓庄的热闹与非凡,真的大大超出我的想象。我像一尾好奇的鱼融进了汪洋,兴奋地在海流中尽情畅游。回家之后,我高深莫测地对幼儿园小伙伴不理不睬:“你们知道什么呀!”
从此,我贪婪地沉浸在无边的幻想之中。在海安之外的海安,在未来之后的未来,在遥远之上的遥远,一定有着花果山、天堂、仙界。在那里,我的身体可以享用无边的快乐自由,我的眼睛可以吞噬更多的人面桃花。从那儿转悠回来,好奇的邻人一定会羡慕地围着我问这问那,试图从我的行囊里抖落出最精彩的神话。
后来我慢慢地长大,上学、工作,无数次乘坐汽车、火车和飞机。像所有的乘客一样,我渐渐变得理智,冷静地盼望起点与终点间的距离省略为零。在车上,我经常使用的姿势是手捧杂志,无聊地翻来翻去。回想起童年,汽车带给我那么丰富的联想,车上的每一秒钟都那么丰盈,能滴出色彩斑斓的幻梦。而现在,车轮与十全十美无关,我再也不会瞪大眼睛朝窗外傻笑。我偶尔也会加入打八十分的行列,高声地讨论某一手牌的得失。当然,不会花费一秒钟去妄想与牌友五百年后的机缘。下车时我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我确切地知道,不管我有没有造访过,这座城市与它的弟兄们表情相似。
邓庄、海安、南京、北京、达喀尔、努瓦克肖特、巴黎、罗马,这些名字一一从我面前闪过,万花筒般绚烂。我偶尔也会犯迷糊,它们真的铭记了我飞奔的姿势了么?我匆匆飞掠的翅膀真的划过这些城市了吗?因为公务,我现在经常乘飞机前往非洲、欧洲,在飞机上,总是一副心不在焉、听之任之的表情。偶尔,我会带着感恩的心情回想起最初的汽车之旅。归根结底,那是对自由的向往、对未知的渴望。我想那个生龙活虎的汽车早就散架了,任何一个零件都逃不脱锈迹斑斑的命运,甚至早已与泥土融为一体。但是它永远在我的记忆深处奔跑,闪烁着诗意的光芒,不知疲倦地把我拉向最神奇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