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钧
1969年,我来到长江入海口处江心沙小岛上的农场。那里驻扎着南京军区江苏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团。整个岛,长不过二十里,宽不过六里。我们四连在小岛东部。20世纪60年代,在长江中航行的大都还是些挂着风帆的木船。当我躺在铺上,透过宿舍门框上的气窗玻璃,可以看到远处突然出现的高高耸立而又缓缓移动的巨大风帆。宿舍南门上的气窗,仿佛是一幅永远活动的风景画,变动的是农场田野中的秋去春来,不变的是江面上巨大而又永远默默移动着的船帆。
我在农场干的最值得自豪的事之一算是围垦。冬闲时节,全团开赴大江边,连长老熊用石灰粉在老堤外的江滩上打上白线,我们相隔十米一字排开,就地取材,自挖自挑,取土堆堤。等不到落日,新堤如龙已现雏形,蜿蜒游动伸向远方,在老堤与新堤之间,就有了一大片新开垦的土地。那地特别肥沃,第一年种上大豆,第二年即可种我们农场的当家作物棉花。
第二年中秋时节,长江将迎来每年最大潮汛,这对新堤是个严峻的考验。
记得是到农场第三年的中秋节,那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我们接到紧急通知,连队立马组织护堤队赶赴大堤。我所在的武装排奉命守护一段长一公里的新堤,工具是人手一把板锹和一盏马灯。
清冷的中秋之夜,云彩中时隐时现的一轮圆月静静地悬挂在天空,我们冷静地观察悄无声息却时不时从深处卷起漩涡的江面,心里有一种神秘而又紧张的感觉。徐建生排长告诉我们,守护新堤的要点,就是注意观察新堤在潮水到来时有没有漏水现象。新筑的堤坝,土层还不够结实,加上老鼠、猹、螃蟹、蟛蜞一类的穴居动物会在堤坝上打洞,极易漏水,如不能及时发现,很快堤坝就会形成漏水的管洞,造成大堤的崩溃。
因为到得比较早,我们耐心等待潮汛的到来。巡查过来的徐排长又叮嘱我们,等会潮水上来了,如果看到漏水的地方,千万不能在出水口处堵塞,一定要在进水口处堵塞漏洞,也就是在大堤外侧去找漏水点,在大堤内侧处理,堵也堵不住。说实话,如果没有徐排长的提醒,我当时还真不知道这个堵漏的正解方法。
“上潮了!”夜幕下的堤坝上,远远近近有人在大喊。我们一个人守着二十米的责任地段,一手持钢质板锹,一手拎着防风的马灯,紧张而又细地观察着江面和大堤的每一处动静。这一刻,整个农场似乎都陷入了沉寂,夜空中的孤雁声、喧闹着的东方红履带拖拉机的突突声、长江的潮水声,甚至草丛里的虫鸣声,都突然沉寂下来。微风也突然停息了,我们面前的江面在月光照耀下,宛如一大片垂直竖立起来的青色绸缎,看不到江水流动,但每一个人心里,似乎都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向我们压来。就在一瞬间,整个江面在微微升高,潮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进行了一次有效的冲锋,侵蚀着我们脚下的堤坝。
江堤开始出现漏水现象,最危险的时刻来了。“我这边漏水啦!”喊叫声此起彼伏。我也看到了第一处漏水洞,水面上出现一股旋流,在流动中不紧不慢地扩大,越来越大。危险!我奋力将板锹扎进水流入口的地方,连续扎,借助流水的冲劲,泥沙很快就堵塞了漏洞。此处危险解除了,赶紧又到其他地方查找,五六处漏水洞都被及时发现并成功堵住。但回头一看,潮水已经冲上来了,离堤面只有一尺左右的距离。惊慌之中,突然传来激动人心的高呼声,原来大潮已经涨到顶了,现在已经进入平潮阶段,我们终于闯过最危险的关口。
中秋的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圆,拖拉机的轰鸣似乎又在一瞬间重新响了起来。
后来,我多次做过同一个梦:无边大海上,一轮圆月高悬,下面是巨浪滔滔,惊天动地,摄人心魄。不知是不是当年中秋夜守堤留下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