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我有一幅油画花卉,很是喜欢,画者是一个学者,也是我的同事。起初注意到他,是因为常看见他挎一只白色布包,笃悠悠向公交车站走去,那布包凸显出书本的棱角,有点像暗器,使人以为他一定身怀绝技。
是在一个夏日午后骤然见到他的画的,那时并不知道那是他的小画室,门开着,骤然见到一堆李贺的诗零星扑面而来!鬼灯如漆点松花,羲和敲日玻璃声,冷翠烛,劳光彩,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一时兴起,一幅幅看过去,无它,都是花卉,有三两枝,有一大簇,有孤独一朵。孤独的暖意,缤纷的冷色。很怪。传统油画一般都重视写形,连梵高都不敢太离谱,但是如此一堆花,逸笔草草地从画布上开出来,让人只能调动通感去解一二。
同事果然说,他的色彩语言取源于李贺诗歌的冷幽瑰魅之意象。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他的用色构图都是跟着直觉在走。昔者古人在宣纸上计白当黑,表现出一种空的丰富,而他的油画,竟然计黑当白,表现出一种满的丰富。这丰富当中当然包括光,而且是晚唐、晚明、晚清民国或中世纪末期的那种黑暗里的金光,人类历史上,末世的艺术往往有特别动人之处,只因为政治动荡,反倒带来了文化和文艺的高度自觉,在乱象中萌发出新的生意。我想,如果一定要给他的花卉寻找一个精神原型,也许是黑金底子上开出的一朵罂粟花吧!
同事也擅长国画,因此以国画乃至书法用笔作油画,驾轻就熟。驰骋油色于乱中,画花如野战。是油画而竟流露出如恽格所言“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似无,无处恰似有,所以为逸”的气质。而逸气横生的八大山人,正是他的精神偶像。将八大狂诞孤傲的笔法用于油画,将国画写意用笔与油色相结合,是他的绘画理想。那晚明末世的狂僧,身世几多悲凉,一派兀傲之气。饮酒不能尽二升,却喜欢酒喜欢得不得了,忽狂忽哑、又哭又笑中潜藏着玩世之态。山水花鸟俱佳,恣意剪裁,笔笔无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细赏他的油画,果然隐隐有《酒狂》之古风,还看到飞白干笔中的花叶格外灵动飞举,至于国画中的皴擦点染等手法,也是随处可见,不过因为画材的区别,在画布上呈现出来少了水墨的意境,却别有一种肌理质感。我讨回一幅水仙,与另一幅狂草同挂一室,竟然说不出地和谐。
我问过同事为什么题材以花卉为主,他答:“如云林画树,不过自写自娱耳。”这一答又让人在他的画前神游天际。既然绘画不拘于形,那么他的花,无非是一种类象,一种高度概括,可以用来感应天地自然的媒介而已。他的许多作品,都是一副我有迷魂招不得的拽样,真是深得我心。其实他所谓的不拘于形,焉知不是道出了事物朴素的原型,花朵在他的画布上获得了存在的位置,独立自守于无以名之的观念之中。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亮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王守仁这一句,用来形容看同事写意花卉的感受,竟然分外贴切。他有些油画也有命名:《云乡》《踏雾乘同归》《月光》……都有点大梦如真的况味。清代画家石涛有一画论,所谓画一而成氤氲,是说太朴已散,画只好讲法。那什么样的画法在当世,是最接近太朴,也就是最接近道的画法?石涛认为是画“一”,这“一”,包含了实的众有,也包含了虚的万象,可以是倪云林的树,可以是梵高的向日葵,可能,也可以是同事这些画布上不拘于小识小受的花卉。这“一”的意念和笔触,既画出天地间的万物,也画出画家的自身。而氤氲,正是天地间万物浑融,可见而不形的精神气氛。
只因一意孤行,而得在野之美。挂在我书房的花朵,穿幽入仄又勇往直前,有李贺诗歌的容颜,八大山人的精神,又有张飞般的勇猛。“解氤氲之分,作辟混沌手”。所以挥洒开合间,我明明白白地看到自由、艺术和美,感受到一种拼命去感受“盛开”的感受。这是现在很多艺术作品都缺少了的一种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