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鹿
不久前，补课看完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合作的所有电影，很喜欢《伊豆的舞女》《春琴抄》《潮骚》这三部。《伊豆的舞女》改编自川端康成的同名小说，《春琴抄》原著是谷崎润一郎，《潮骚》则是三岛由纪夫的作品。
补完电影，对日本文学燃起兴趣，买了一些相关书籍，《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来书简》是其中的一本，字里行间无不流露人间至纯至美的真情。
川端比三岛年长26岁。川端是三岛的文学引路人。在三岛初期投稿总被退回的境况下，川端常给三岛提出修改意见，甚至将自己的藏书提供给三岛参考，也帮助三岛推荐一些稿件予以发表。可以说，三岛是川端手把手栽培成为文坛新秀的。
书简从1945年3月8日起，至1970年7月6日止，历时25年之久。
第一份书简，是川端先生致三岛君的，以谢收到三岛托人转去的《鲜花盛时的森林》之礼。初始，川端相当克制，书简数量少，字数也少，无非感谢三岛赠送的书或偶为他写序，或者邀请三岛参加国际笔会，再谈论下天气，谈一点对国家的忧虑。相比较，三岛的话就多多了，他在给川端的第二封信中和盘说出文学抱负，对当时尚未见面的川端完全不感到紧张。两人通信不久，三岛一封信就可以写到上千字，一个月至少给川端写一封信，文艺青年的性情尽显无遗。
在其中一封信里，三岛曾引用荷尔德林给席勒信中的一段话：“我总是被一个念头攫住，那就是和您会面。但假如和您会了面，我又总是用自己与您做比较，便会深切地感觉到自身的渺茫……在您身旁的时候，我的心就变得实在太小。可一旦离开您的身边，我又会因为心境大乱而一事无成。”三岛对川端说：“现在，我的身上就清晰地显现出了这个荷尔德林的‘心境大乱’的征兆。”——可见，当时，三岛对川端怀有多么深的景仰敬慕之感。
早期，川端和三岛在书简中较多互评对方的作品。川端拜读了三岛的《鲜花盛时的森林》，说对他的文风一直深为感佩。三岛买了川端的《雪国》，评论《雪国》是那样高大，对于渺小的他来说，有如牧童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攀上那座大山一般，惟有仰视并憧憬遥远的阿尔卑斯那葱茏的巅峰。三岛请川端过目《中世》和《盗贼》，川端请三岛评论《抒情歌》。三岛拜读完川端的《女学生》后，吃惊得说不上话，深感自己的《盗贼》无论怎么考虑都毫无价值，甚至感到让这个作品存留于世都是一种罪恶，于是，把未完成的稿子幽闭起来，再也没有取出。
慢慢地，他俩成为知心密友，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语言。川端逐渐放下矜持，50年代后期始，川端给三岛的书简明显频率高了，字数也变多了，在信件里主动约三岛见面的次数也多了。他开始频繁和三岛聊起诸如患了胆结石症这些琐碎的生活小事，告诉三岛自己新绿时节身心都会状态不佳，暑热难耐时反倒因为逆反而心绪亢奋，也和三岛聊起自己想戒掉安眠药，内人的疾病，亦与三岛谈论其他的一些作家，海涅、歌德、太宰治等等。从文学再聊到对人生的探讨，两人共同用艺术来抵抗时局不稳的岁月。
三岛则和川端抱怨考试难，改稿也难，参加银行应聘考试没能通过，体重发胖了四个月内由十三贯变成了十四贯，以及自己时不时涌上心头的沮丧和无力感。此外，他学会了狗刨式游泳，亲自演出了拙作《灯塔》，母亲生病了，去纽约访问的所见所闻乃至卖房了等等日常事体，都一一汇报。
在书简中，我还看到两人经常互赠礼物。三岛送川端精美的点心、歌舞伎座入场券、灯架、中元节礼品香水，川端送三岛寿司马哈鱼片、舞剧入场券、马约尔的雕像作品、衬衫，还给三岛孩子送书包、玩具等等，足见两人当时情谊密切。顺便插一句，川端还是三岛的婚姻介绍人。
让我非常感动的是三岛写于1958年10月31日的信件。彼时川端身体抱恙，三岛在信里很详细地罗列了川端住院所需物品清单。还特别关照川端该如何准备这些物品，以及张罗入院后小费之类的事情，还说自己的母亲会陪同川端处理这些小事。可见，川端入院，三岛是真心实意在帮忙。从此事亦可推见两人关系之紧密。此外，川端还拜托三岛给他写一份诺贝尔文学奖推荐文，请三岛给他题字“摄生养身”。
1968年10月17日，川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两人的书简有了分水岭。三岛隔了十个月才给川端去函，自川端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三岛总共仅给他写了两封信。可以推测，川端的获奖，给三岛带来相当程度的冲击，这与三岛的自尊心有着微妙的关系。
1969年8月4日，三岛写了封长信给川端，后来他的自戕行为全部浓缩在这封信里。可以说，这就是三岛的遗书，他在借助这封信向川端告别。
1970年11月25日，三岛以中世纪武士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他将之看作是一种“残酷的美”。
1972年4月16日，川端含煤气管自尽，他将死看做为一种“灭亡的美”，他与三岛在天堂重逢了。
此时此刻，再去回看三岛给川端写的《一九六一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推荐文》，开头两句如此写道：“川端氏的作品里，纤细连接着强韧，优雅与人性深渊的意识互挽着手。在其明晰之中，隐含着不见底里的悲哀，尽管属于现代，中世日本修道僧的孤独哲学却呼吸于其间”——纤细的孤独，不见底里的悲哀，联想他俩最后的自戕行为，不胜唏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