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江海文学

母亲的朱家阿哥(小说)

绘图 瞿溢

□语风行者

石头都是我外公选的,对我十五岁的朱家舅舅来说,几乎每一个石头都显得太大了。外公抬后杠,舅舅抬前杠,舅舅蹲下来试了一下肩,感觉沉重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舅舅怯怯地说:“阿爸,把杠子上的绳子往后面挪一点,行不行?”外公一听,火了:在老子面前,哪有捡来的儿子讨价还价的资格!抽出木杠照舅舅打去,皮立即破了,血流出来,还骂:“胀干饭的东西!老子活该挣来给你吃!”打完骂完,外公把木杠插到套索上,一头放在自己肩上,另一头探在空中,等舅舅肩头上来。舅舅从地上站起来,把木杠放到肩上,憋足一口气,抬,石头纹丝不动。外公嘴里骂着:“你就该被老子养起来,光晓得吃,不晓得做,老子上辈子欠你们的,这一世来给你们还债!” 见舅舅真抬不动了,外公叹一口气,把绳子稍稍往后挪了一点。

自此,大棒,成了我外公跟我朱家舅舅交流的唯一工具。跟外公抬了一个月石头,虎头虎脑的舅舅缩水好几圈,瘦得皮包骨头,从此再也没有恢复过。

就在这天中午,朱家舅舅再一次挨打。舅舅二十二岁了,二十二岁的舅舅开始想二十二岁的人应该想的心事。在我外公家生活了七年,舅舅长大了,虽然瘦,但高大,如果营养稍微好点,舅舅应该是个不错的帅小伙儿。他的心事是给村西头赵家的闺女逗起来的,两人一般大小,彼此都有心,经介绍人撮合,两人发展很正常,正常得好比没有什么毛病的黄豆,遇到湿润的土地。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赵家要求我的朱家舅舅去他们家做上门女婿。我外婆没意见,她对外公说,人家是独女,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况且两家隔得不远,可以相互照应。我朱家舅舅也乐意,毕竟可以使他跟让他恐怖的骆家阿爸保持一段距离。我外公一听,顺手就给我外婆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耳光实在是响亮,以至于把在场的我大姨和我母亲都吓哭了。我外公破口大骂:“老子替你养儿子,养大成人,翅膀硬了就飞了,老子活该给你们当奴隶?”我外公其实是舍不得那么好一个劳动力。外公又骂我舅舅:“你是发情的种猪,没有女人你就过不下去了!”

朱家舅舅脸涨得发紫,他第一次反抗我外公:“阿爸,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从进这家门,我就把你当亲阿爸——跟我的阿爸比起来,您差也就差没有生过我。”

我外公一听朱家舅舅提起他的朱家阿爸,更加火了:“你个无情无义的杂种!老子把你供养长大,就图你飞到别家去?是的,你是朱家的,打一开始你就不是老子的儿子,老子上辈子欠你们的,这辈子还债!”

朱家舅舅说:“阿爸,男大当婚,女大……”

我外公说:“不要叫我阿爸!谁是你阿爸?你阿爸姓朱,在官坟坝的坟包里头,骨头敲得鼓响!”

朱家舅舅彻底愤怒了,他说:“不叫就不叫,普天下像你这样的阿爸难找!”说罢冲出茅草屋。

在屋外,外婆拽住舅舅:“儿啊,人在屋檐下,还能不低头?”

舅舅说:“总不能自己是老光棍,也得让我等到四十三岁才结婚。”

外公冲出茅草屋吼:“只要你挣的工分属于人家,这桩婚事老子一万个不同意!”

舅舅说:“你不同意,我也得结婚!我不是你的手指头,你想咋弯就咋弯。”

一听这话,暴怒的外公顺手从屋檐下那堆舅舅担回的柴火中,抽出一根木柴棒,兜头给舅舅打去。

外婆对外公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你还动不动就打,就不怕人家笑话!”

外公转身给我外婆一棒:“怕人笑话?老子连你一起打!”

我外公发泄完,好一段时间,这对苦命的母子才从地上爬起来。外婆说:“儿子,听阿妈一句话,这亲事就按你阿爸的意见办。”舅舅说:“你这不是害儿子吗?”外婆说:“你阿爸是自私,可他也没其他办法,蕙儿上小学了,芬芬眼看也要上学,一个家,光靠你阿爸一个人支撑不起。”这一对母子多年来的交谈,都是伴随泪水进行的,今天更不例外。

几个捣蛋鬼还嫌喊得不过瘾,摘起野茄子树上的果子,瞄准,向我大姨和母亲打来。我大姨和母亲被他们围在中间。颜色鲜艳的“水果糖”打着哨子,啪啪啪落在她们的身上,刚才还圆的,啪一下,变成肆意流淌的汁,血水一般。很快,她俩从头到脚,姹紫嫣红。

这会儿,我的朱家舅舅正担着生产队食堂的空水桶向水井走去。给生产队担水,他能获得一顿免费午餐,他每天担一百担。老远我大姨就看见她的朱家阿哥了,在她要喊朱家阿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中午的情景,她想朱家阿哥多半不会帮她们的,毕竟,以她七岁资历判断,他们的阿爸确实太不近情理。大姨还看到,我的朱家舅舅走在路上,垂头丧气的,脸上横七竖八的伤痕,全是中午她们的阿爸留下的丰功伟绩。她们的朱家阿哥突然发现,他的骆家妹妹正受欺负,他向她们这边走来。我母亲看见救星,哭得更加委屈,喊了一声:“朱家阿哥,快来!”母亲的朱家阿哥立即撒开腿,跑过来。

这几帖恶性狗皮膏药从来只晓得我的朱家舅舅是个挨打的对象,根本没有把我朱家舅舅放在眼里,我朱家舅舅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们的叫喊:“新郎新娘拜天地,儿子跑来要麻团;骆光圈,没得……”

我朱家舅舅还没有来得及消散的火气顿时爆发出来,他撂了水桶,提着扁担走到他们面前说:“这很好玩,是吧?”

“那还用说!”回答肆无忌惮。

“好玩的话,你几个龟儿子试试再说一遍!”

稍微小一点的一个看了一眼最大的一个,又看了一眼比他小的几个,开始喊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喊起来:“骆光圈,四十三,娶个媳妇儿俩铜圆,新郎新娘拜天地,儿子跑来要……”

“算你们有种!”

只听啪一声,喊声像电喇叭遭遇停电,接着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声。

扁担断成两截,稍微小一点的那个再也站不起来,其他孩子绿头苍蝇一样,嗡一声飞散了。

那孩子一族几十口子,当天傍晚就找上门来。他们只有两个要求:要么赔钱,要么把我朱家舅舅的腿打断。一伙人来势汹汹,当然也不敢乱来,毕竟我外公人高马大,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谁没见他打过捡来的儿子?打起外人来恐怕更厉害!我外公也懂得牛打死牛填命、马打死马遭瘟的理儿,请来生产队长作决断,生产队长望了一眼我外公空得没有内容的茅草屋说:扣朱家舅舅一年的工分,给那孩子,直到医好骨折。其实生产队长也怕我外公,只要我外公不让他跟他捡来的儿子享受同样的待遇,他就顺坡下饺子。

当天晚上,我的朱家舅舅又挨了我外公一顿饱揍。茅草屋,我外公咆哮得像碾盘上滚动的碌碡:“现在好了,真正成了吃家饭屙野屎的杂种了!”

那家人对生产队长的处理非常不满,可他们不敢找生产队长捞道理,生产队长大小也算个官,把他们管理得结结实实的,如果不能像外公那样凶猛,谁还不怕生产队长?过了半年,找了个机会,他们从高处射下箭竹,射破了我朱家舅舅的左眼。瞎了一只眼的朱家舅舅再也不能干农田里的活,专职给生产队的食堂担水,每天两百多担。每天,我朱家舅舅天不亮就上食堂,天不黑不回家。外公早上起来看不见屋檐下新劈的柴火、缸里新汲的井水,整天骂骂咧咧的,从朱家舅舅碗里舀出来的糠皮菜粥更多了。

到了腊月,差点成我舅娘的人,嫁到村子东头钱家,送亲的队伍从我外公门口经过,朱家舅舅躲在茅草屋里哭,外婆含着泪水说:“哭啥,一双眼睛都哭瞎了,我供养你?”朱家舅舅说:“阿妈,我恨阿爸。” (二)

2022-03-1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91769.html 1 3 母亲的朱家阿哥(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