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旷野一棵树

□江 徐

车窗外,进行着的夜,山的线条,树的轮廓,偶尔闪过远处的几星冷清的灯火,偶尔又闪过近处的几朵雪白的花,擎了一树。火车和时光一样不可倒流,人也无法确认旅途中转瞬即逝的风景。

疏落的春树等距离站在荒野,有时枝丫历历分明,如栅栏,如篦梳,如婴孩的睫毛。山丘高低连绵起伏。没有风,一切都静默在夜里。这种静默,让人莫名感动。望着不断向后退去的景致,仿佛在看一幅不断展开又难以图穷的山水画卷。

窗外夜色如墨,想到木心的转印画,也是这般僻静,幽微,深邃,被夜色浸染。

20世纪70年代末期,五十来岁的木心白天参加劳改,打扫厕所,晚上躲进寓所,潜入属于他一个人的艺术世界,独自琢磨市面上罕见的转印画。转印画的创作方式是这样的:将水和颜料涂抹在玻璃上,纸覆其上,进行印染,再翻转过来,以湿濡的水渍为基础和轮廓,即兴创作出完整画面。下手之前,木心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得到怎样一幅作品。所以,转印画,“玩”的是临时起意的想象,与机变之道的匠心。

借以水渍淋的纸面,他演变出元气淋漓的画面。山峦、山谷、山川、水流、小潭、湖泊、榕荫、竹篁、茶岭、渔村、西湖云雾、沪上月色、光秃的乔木、陡峭崎岖的蜀道、被雪覆盖的松针密林、烟雨迷蒙的江南水乡……这些景致,像是来自现实,像是来自梦境与想象,又像是来自古典文学。而这些画作的题目的确带有浓郁的唐宋古韵:魏晋高居、唐咏蜀道、会稽春明、苏堤春晓、清筠凉川、辋川遗意、环滁皆山……

当山水树木一点点呈现于眼前,他便可以化作一只萤火虫,一闪一烁,翩跹飞舞着进入亲自创造出来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没有熙攘的人群,没有十色的烟火,只有天地自然。

有一幅题为《旷野一棵树》,深褐色的色调,晕染成层次丰富的荒林,河流纵横其中。远处,一长块黑色墨渍形如石桥,横跨两岸。再远处,有一棵树,似人工,似天成,立于无人的旷野。画面的意境很容易让人想起杜甫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也是这般清冷又孤独,萧瑟又寂凉。木心偏说,一个人最好的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

好像在哪里读到,木心说他是以山的名义画自己,茫茫旷野中的那棵树,就是他自己。他在同名诗作中写道:一棵/冬之树/别的树上有鸟巢/黄丝带,断线风筝/我/没有。

除了创作方式,木心转印画还有独特之处:尺寸非常狭长,有些形如市尺。我从网上看到,一位游客在木心美术馆的墙面拍一幅画作,从远处看,画作与画框的比例好似储蓄罐的口子。走进细看,山峦卧游,大有乾坤。这种惊喜,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种玩具,手掌般大小,眯起一眼,另一只眼从小孔望进去,一幅幅画像别有洞天。

某年初春去趟乌镇,东栅的木心纪念馆、西栅的木心美术馆,都进去了。那时被他的文学作品吸引,不懂得其转印画的妙处,在馆内昏暗的放映厅走马观花,一掠而过。那是疫情发生之前,短短几年,竟也恍如隔世。想着等疫情的阴霾散去,再去乌镇,重新去看那些按照木心遗愿——用影像设备放大几十甚至上百倍的小画。

木心一生漂泊,暮年有幸重回故园,也算是命运的眷顾。作为带根的流亡者,文学的局外人,他对艺术世界念兹在兹的,终是北宋的山水画。

不论何种境遇,这份文化乡愁,这些脱胎于北宋山水的转印画,让木心葆有他的无何有之乡。在此乡,他可以做一棵旷野之树。

2022-03-2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92736.html 1 3 旷野一棵树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