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读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的学术名著《中国》,感觉对“丝绸之路”的认知视野比以往开阔得多。于是又急急翻出《汉书·张骞传》,作一番有趣的史料对照。
李希霍芬对“丝绸之路”的经典定义虽已历经百余年,却至今深入人心:“从公元前114年到公元127年间,连接中国与河中(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以及中国与印度,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西域交通路线。”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说,张骞探访中亚诸国时,“其地皆无漆、丝”,李希霍芬以此为依据,把丝绸之路的开通定在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之后,此说毋庸置疑。
关于张骞的早年事迹,缺少文献记载,就连《汉书·张骞传》中也是语焉不详。作为正史的《汉书·张骞传》,开篇即直接交代汉武帝时的汉匈关系大背景:“月氏遁而怨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欲通使……”由此不难看出,作为匈奴近邻的大月氏,迫切需要寻找盟友共同对付匈奴。有着雄才大略和深邃目光的汉武帝,当时正与匈奴开战并且处于胶着状态,为了将与匈奴较量的重心从长城防线推至敌国腹地,甚至更为遥远的西域地区,汉武帝采取远交近攻策略,不失时机地派出张骞为使节出使西域,沿途结交匈奴周边诸国,尤其是大月氏,联合对抗匈奴的巨大威胁,从而化被动为主动,这是张骞出使西域的初衷。
我想张骞出发之初,也并未料到自己会辟出一个“丝绸之路”,他的使命比较单一,仅仅是跟大月氏国取得联络共谋匈奴。但是要完成这一使命又谈何容易,首先必须穿越匈奴控制区域,这是必经之路。一百多人组成的使团出发了,没想到危险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匈奴人毫不客气地将这群不速之客全部扣留。不过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些人怀有敌意,匈奴单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于是对这些人只作一般监禁。
十三年后,张骞成功逃脱匈奴,并历尽艰辛抵达大月氏,但没能说服大月氏共击匈奴,也就是说张骞这次出使并未完成原有使命。然而天道酬勤,他意外了解到帕米尔以西竟然另有一个文明世界!这才是张骞中亚之行最为宝贵的收获。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张骞每经过一个中亚国度,都会为当地的风土人情叹为观止。他感叹道,要不是途经大夏,就不会了解到大汉帝国的南方是身毒国(今印度),而且身毒国和大汉内地的云南、四川早就有民间贸易往来,四川的蜀布、邛竹杖常常通过身毒国转运到大夏……诸如此类的异域奇闻,张骞回国后都向汉武帝做了详细汇报。
历来史家对汉武帝的评价,总少不了穷兵黩武一词,我觉得可能有些失之偏颇了。其实汉武帝的过人之处,是一旦发现有比用兵更有效的征服手段,会立马敏锐地付诸行动。他在通过张骞了解到整个西域的基本情况后,意识到匈奴在西域的地理位置、经济依赖和军事态势,马上就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战略构想,就是在派遣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同匈奴正面作战的同时,通过与西域其他各国甚至更远地区加强经济上的互通有无,达到有效拉拢、控制匈奴侧翼,压缩匈奴生存空间的目的。事实证明,这一大国外交手段和军事策略包含的智慧,远远超出仅仅打几个漂亮仗,单纯从武力上征服对手。在汉武帝的授意下,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果然再创空前的大手笔。据《汉书·张骞传》记载,这次使团所携礼品除丝绸外,还包括“牛羊以万数,齑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中亚和西亚各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惊喜地获得了大批中国丝绸。后来丝绸继续向西传,在大秦(罗马)境内受到青睐。至此,一条完整的“丝绸之路”被张骞成功搭建起来。
我以为,即使撇开军事上的成败因素,单单是丝绸之路搭建后所取得的经济和外交硕果,已足以辉映千秋。后来西域大国乌孙所采取的等距离外交政策,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正因为张骞使团带给乌孙巨大的商业实惠,所以它主动调整对汉、对匈外交关系,对汉帝国长期持亲善友好的态度。
自古大国外交绝非独来独往、厚此薄彼就能处理得好,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千头万绪、错综纷繁,事实上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路之后相当长时期内,不仅匈奴对内地的威胁有所减弱,中国与丝路沿线的西方各国基本上保持贸易畅通。
如果说两千多年前西汉帝国和西域诸国乃至更遥远的东欧地区因山河阻隔、交通闭塞而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应该说打破这一局面,开辟漫漫丝路的张骞可谓功德无量。事实上,继张骞开通丝绸之路之后,中国内地与西方经济贸易往来的诸多分支路线也被陆续打通,如草原之路、海上交通、唐藩古道、中印缅路、交趾道等等。在特定时期,这些分支路线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沙漠之路。唐代以后,东西方交往一度改走海路,而在公元十五世纪人类进入大航海时代之后,海上交通最终取代了陆路交通。丝绸之路以其长久的生命力,成为古代中国与西方所有政治、经济、文化往来通道的统称。时至今日,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正在作为一项造福沿途各国人民的大事业继续大踏步地迈进。
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对丝绸之路的认识要比张骞时代或李希霍芬时代深入得多。放眼长远,以丝绸贸易为主要媒介的经济文化交流之路,最终带动了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流和融合,追本溯源,探险家张骞必将长久地受到后人的尊敬和褒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