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继“微观鲁迅”之《鲁迅草木谱》《鲁迅的饭局》后,又一鼓作气读了《鲁迅的封面》,爱不释手。钦佩的是,鲁迅还是中国现代书刊装帧设计的先驱,他缔造了现代文学最醒目的一批“门面”,今天看来“不但依旧生猛、强烈、好看、耐看,而且毫不过时”。用学者薛林荣的话说:“民国以来的艺术作品可谓洋洋大观,但还没有一位美术家、文学家能像鲁迅这样,对书籍封面进行革命性重塑、创造性生成。”
这本书好看,在于以鲁迅之美为美,梳理了82个鲁迅著译初版本封面,阐释了鲁迅对“新的形”“新的色”的倡导,以及对“并未梏亡中国的民族性”的坚守,探究了鲁迅的出版思想,也集中展示了鲁迅式的美。全书图文并茂,配图均为原版黑白书影,给人一种历史的可触摸感。忽然想起来,家里存书中有近20本鲁迅著作单行本(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那还是年少时的读本,鲁迅作品读得肤浅,但倒是清楚记得每册扉页上都有原版彩色封面,不由翻阅《野草》《呐喊》《彷徨》《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集》等等,对原版封面更增直观的阅读体验。
那么,为什么鲁迅要自己动手设计呢?新书入手时,不无疑问。直至读到鲁迅对陶元庆说的一席话,方知原委:“过去所出的书,书面上或者找名人题字,或者采用铅字排印,这些都老套,我想把它改一改,所以自己来设计了。”于是,秉承自觉而清醒的艺术追求,鲁迅对书刊装帧要求极苛:“我们所要求的美术家,是能引路的先觉,不是‘公民团’的首领,是表记中国民族知能最高点的标本,不是水平线以下的思想的平均分数。”也由此,全新的美术观念使他的设计一出手,便卓尔不群。
如,誉为中国现代小说奠基石的《呐喊》,就是公认的鲁迅最优秀也最具影响的设计。封面素简,静穆庄重,意味深长,匠心独具。暗红底色上,书名“呐喊”、著者姓名“鲁迅”分上下两层,以印章形式镌刻在一个黑色的长方块中,位于封面正中上端,饰以阴刻框线。巧妙的是,“呐喊”二字笔画左右参错,突出了三个“口”字,既是字,又颇有画意,仿佛众人在呼喊。而最具冲击力的,莫过于沉重的暗红色包围着一个黑色块,令人不得不想起《呐喊》自序中鲁迅对钱玄同所说的那个可怕的铁屋比喻:“假使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热风》,鲁迅的第一本杂文集,封面由鲁迅操刀,书名和作者署名均为鲁迅手迹。由于多年抄古碑的缘故吧,鲁迅的书法很有古韵,“融冶隶篆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逾宋唐,直攀魏晋”。“热风”字略大,“鲁迅”字略小,纵排一列,摆布在封面右侧偏上位置,简洁而不简单,一派单纯而臻伟大的境界。当然,与这醇厚饱满的“鲁迅体”相配的,集子里有很多“热风”似的热情的号召,如:“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而散文诗集《野草》初版本的封面画,则由鲁迅请孙福熙所画。孙福熙是鲁迅的学生孙伏园的弟弟,是与鲁迅交往较多的画家和同乡。鲁迅十分欣赏孙福熙的画才,这才有了“文坛的经典性作家”与“画坛的经典性画家”的历史性相遇。画面的主基调是黑灰色,构图简洁有力:几条白色的弧线,代表浓云;几缕断续的斜线表示雨。云和雨的下方,是深碧色的野草,寥寥数笔,但茂盛之状可见,给人无限的想象。整个封面空灵,幽深,营造了诗意的情景,诠释了鲁迅的“野草精神”——“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对此,“无论其画面寓意、构图还是创作手法都是一流的,可谓神品。”本书作者所言极是。引人关注的是,鲁迅逝世后,孙福熙写了一篇题为《鲁迅·艺术家》的悼文,提出“鲁迅这名字,应该大书在艺术史上的,却因为他在文学上的功绩,遮掩了艺术上的记录。”这是对“艺术家的鲁迅”的第一次确认。
其余,一个个封面也是大家气象:“《彷徨》的书面实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动”;《苦闷的象征》“被了凄艳的新装”;《华盖集》“写字就是画画”;《华盖集续集》,就在《华盖集》上加盖一颗倾斜45度的隶书阳文“续集”印章;《桃色的云》“唐人线画,流动如生”……
“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微观鲁迅,正如先生所愿,他设计的封面成了“表记中国民族知能最高点的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