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剑
绘图 瞿溢
沟渠的水径直流到薛家的时候，拐了一道弯，经过了一座桥，在渠口分东西南北流出去。桥面不拱，是座暗桥，叫薛家桥；渠不大，却是几个村子灌溉用水的咽喉，叫十字渠。沿着渠口往北走，住着两个大姓家族，一个姓薛，一个姓周；虽然周家人丁兴旺，但村子叫薛家村。每年开春不久，烟雨霏霏，老赵和他老婆便沿着干涸了秋冬的渠道，一前一后挑着蜂箱，安扎在渠道尽头的麻子薛三家。按理说，薛三家应该是渠水的源头，傍依一条半天然半人工的老运河。听说，此河最深的地方有十来米，七缠八绕的，能接上长江。每年春夏之交，紧挨薛三家的小水站便轰轰隆隆地发出闷响，薛三用一个补了又补的渔网兜着出水管子，时不时也能坐收一些小鱼小虾。
老赵已记不清谁带着他从福安来这里放蜂，一年四季，他就像一个候鸟，随着花儿动，哪里花期到了，就到哪里。这里的人似乎特别喜欢吃菜油，种一季，能存几年。整个薛家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油菜。放眼望去，茫茫一片，灿黄灿黄的油菜花几乎淹没了整个村子。
老赵来的时候，油菜正在往上拔，到了老赵的膝盖。老赵住到薛三家，就像回家，熟门熟路；薛三也知道老赵过了春，雨来了，老赵也要来了，拾掇拾掇，西边那间堆房也像模像样了。
一
沿着水流，一坨一坨的人家，清一色的土墙，茅草屋顶。老赵来了，春天就来了。薛家村的孩子们喜欢跟着春天，叫醒土墙上那些神奇的小“窑洞”。一群一群的野蜜蜂，进进出出，嗡嗡叫。孩子们追逐着，取来各种瓶罐，在盖子上锥几个洞，小心翼翼地用麦秆之类的小耙子，从小“窑洞”里将那些蜜蜂轻轻地扒到洞口，待它们即将展翅一溜的时候，早有扣着的瓶口候着，请它们一一入瓮了。
赵小旦有一个大瓶子，茶色的塑料玻璃。他说他父亲老赵用这瓶子装过稀奇古怪的黑丸子，空着那么久，还有一股味道。不过，盖子、瓶底、瓶身，都给戳了一个又一个小洞，那些小家伙待在里头，有充足的新鲜空气，神气得很。不少孩子便跟着他，想从他这里匀去几只。他这个外乡的小崽子也跟着神气起来，因为，不用半天，他的口袋里便装满了馒头干、红薯、年糕片……
瓶子里总有几只最神气活现的蜂王，是别人用什么都不舍得换出去的，它们个头大，又机灵。这可不是“窑洞”里扒出来的野蜜蜂，而是赵小旦从老赵的蜜蜂箱里搞来的。
跟随老赵一同来的除了家小妻儿，就是这十几只斑驳凄凄的全部家当：蜂箱。老赵在薛三家西墙山头的空地上，支起了一个半透明的油布帐篷。那些蜂箱，静静地被搁置在那里，一片半开不开的油菜花包围着它们，蜂箱里偶尔飞出的几只蜜蜂，仿佛熬不住早早要踏青的人们，散漫地飞向菜园……
周枫来要，赵小旦都会毫不犹豫地留给她。周枫是村子里赤脚医生的女儿，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奇怪的中药味儿。乡里人都知道，她的父亲，也曾救过薛三，药用得有点重，满脸多了一些麻坑。周枫的瓶子，不是瓶子，是一个大火柴盒子，一般人家没有的那种大个头火柴盒。她说，将蜜蜂放在里面，能听到嗡嗡叫，她喜欢用耳朵听世界。
周枫有很多白色的小石笔，一支又一支送给赵小旦。她喜欢看他拿她的石笔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写字。为此，赵小旦弄来了几页仿宋体字帖反复描摹，竟然到能写标语的地步。赵小旦胆子很大，他在薛三家的西山墙上写给周枫的仿宋字，如果抄录下来，一定是一首又一首诗。全村的小崽子经过薛三家的时候，用泥巴狠狠地砸在那些漂亮又工整的仿宋字上。那些字，那些泥巴，能拧在一起，拧上一整个夏天。
二
薛三的女儿薛慧从来没有向赵小旦要过蜂王，即便他们住在一个“家”里，仅仅一墙之隔；即便，薛慧还是赵小旦的“东家”。有一次，酒气熏天的薛三指着老赵说，你这么一年一年地打“百日子”，走来走去，不如我们两家并一家，村里的油菜花你尽管用，我保你一分钱不用花，你们家小旦，过几年留在我这里，不愁日子不好过。
老赵憨厚，诺诺，这个蜜蜂还要回家呢。
薛慧听了，就再也不搭理赵小旦了。
小旦听了，拿起老赵的小酒杯，一饮而尽。
薛三乐了，小子有出息。
慢慢地，村里人以为老赵年年带着蜜蜂“洄游”，尽不全然为了村子里的油菜花。
周枫发现父亲不能动弹的那个早晨，正是赵小旦父亲即将封箱的日子。这一年是个大年，光给薛三，就满满三个白酒瓶子的蜂王浆，精黄透明，甜而不腻。村子里，该给的，老赵一个不落。他又要带着全部家当动身了。
周枫急匆匆地对小旦说：快救救我爸，他做了半辈子打针抓药的，都救不过自己，他说，只有你爸才能救他。那个辰光，满脸红光的薛三正在敬酒，他正用几天打捞的鱼虾为老赵践行。
接下来的这个画面，你去薛家村，没几步，他们就会告诉你这近乎神话一般的传说：夕阳下，金辉散漫整个村子，两个满身酒气的汉子薛三和赵小旦挑着蜂箱，老赵压阵，赶往渠口南头的周家；全村老老少少，陆陆续续，像打开的蜂箱里的蜂，聚集到这里……
周枫的父亲，又是这个村里的赤脚医生，他的全身被老赵的蜜蜂叮蛰之后，近死的身体，竟然复苏如初。
这一年，也是老赵的小年，他的宝贝“家当”近乎全军覆没。
三
薛慧心里永远藏着一幅画儿。
那天，她看见周枫双手一直“端”着那个火柴盒，身后那片油菜花的波浪仿佛要淹没她小小的身躯。风，和她微黄的头发一样温暖地飘着。她蹲在田角，在那两株油菜间挖了一个小坑，折了几片油菜花叶，垫上，再将火柴盒放在叶上，掩上了土。那盒子里，是赵小旦给她的蜂王。那也是薛慧最喜欢的一只蜂王，在赵小旦那茶色的大瓶子里神气了好久，她每天都偷偷给它新鲜的油菜花。薛慧看见，周枫盒子里的蜂王，安详自在，它的身下，是一朵一朵金灿灿的油菜花。
薛慧说，多年以后，她读到林黛玉葬花“独把花锄泪暗洒”的身影，就想起油菜花田角的周枫。
薛慧看见了周枫，安葬了自己喜欢的蜂王。
赵小旦，终究还是留在了这个有着十字渠道的村子里，成了一名赤脚医生，在他的医术里，多了一个方子，蜂王叮蛰术；这个村子，从此也多了一个姓，不过，村子还叫薛家村，薛三的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