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王子和
记得很小的时候
我总是在深夜的土炕上
听到父亲的轻言轻语
他不是在梦呓
好像是专门在对我说
——你听,起风了
父亲的轻言轻语
我总是在第一时间听到
从小我对声音就很敏感
我也听到了风的声音
这种风的声音
就像是女音乐老师弹奏脚踏风琴
我一直为她弹琴的姿势着迷
这神奇的声音
弹醒了我少年的心
那时我们家住在乡下
乡间的木格子窗上
糊着一层防雨的粉连纸
起风时,薄薄的粉连纸会有轻微的响声
是的,起风了
风在窗外、村外、野外
父亲每年深夜的第一次轻言轻语
是在告诉我春天来了
风来雨就到
春雨贵如油
父亲知道我喜欢这样的春天
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后
我就会跟着父亲牵着白肚皮的毛驴
扶着亮闪闪的铁滑犁下地耕田了
耕了田之后
就可以播种高粱、黄豆、玉米了
还可以去栽白薯秧子了
家中的所有口粮
一部分来自于冬小麦
更多的来自于春耕与播种
春雨淅淅沥沥的节奏
让我喜欢上了诗歌与音乐
父亲喜欢我和他一起下地
有时,我就是什么活都不干
只顾在地里瞎跑乱叫
父亲也是一脸的得意
家乡的民谚说
庄稼是别人的好
儿子是自己的好
我是父亲亲近土地的儿子
父亲曾是赵各庄矿的井下工人
新中国啦,他五十岁就退休享福了
可闲不住的他
却心甘情愿地成了农民
开始精心伺候我家分到的几亩地
他一生最喜欢的除了我这个小儿子
就是在劳作中走过一个个四季
我一直热爱父亲
我上小学后,只要一放学
就会跑到地里去找忙碌着的父亲
父亲见到我
总是一脸的春光
我喜欢看田野里的父亲
每年到了夏天
都会有下在夜里的大雨
这时,我又会听到父亲的轻言轻语
不过在夏夜
他的语调要比春夜既高又急
并且带有几分忧虑几分恐惧
——你听,起风了
这风的后面就是雨
这雨咋地这么又急又大呢
一大早,父亲急得连早饭都不吃
就独自一人扛着铁锹、拎着钉耙
心急慌忙地下地去了
他要把被暴风雨打歪了的
高粱、黄豆、玉米
一棵棵地扶起
他要把地里的积水排干
否则匍匐在地上的白薯秧子
会全部烂在泥地里
转眼间秋天就到了
一到秋天
父亲就会拉着我的手
天天去田野里一遍遍地巡视
穿行在身材高大的高粱林里
抬头仰望因饱满而鞠躬的高粱穗
我会性急地问父亲
高粱穗什么时候才会变红呢
父亲回答我
快了快了——你听,起风了
高粱穗在风中再这么摇几天
就会摇红了脸皮
穿行在叶子有些变黄的玉米林里
抚摸着长着彩色胡子的胖胖的玉米棒子
我问什么时候才能劈玉黍呢
父亲回答我
快了快了——你听,起风了
玉米棒子在风中再这么干几天
就会很容易搓成米粒
穿行在一嘟噜一嘟噜摇头晃脑的黄豆地里
我问什么时候才能割黄豆呀
父亲回答我
快了快了——你听,起风了
再过几天黄豆在风中能摇出了声响
一割下来送到打麦场上
小毛驴拉着石磙子压上几圈
一粒一粒的黄豆
就能做成又白又香的豆腐呢
一脚高一脚低地转悠在白薯地里
我问什么时候才能刨白薯呢
父亲回答我
快了快了——你听,起风了
再过几天刨出来的白薯
不但一个个地比着谁更大
还要比谁有更漂亮的白脸皮
就这样
该收的收了,该藏的藏了
冬小麦的种子也撒到了地里
我和小伙伴们也开始换上了
崭新的冬衣
不知是哪一天的黄昏
父亲会特别敏感地站在村头
抬头去看铁青着脸的北山
又好像是在看浓墨色的云
然后挺神秘地告诉我
——你听,带雪的风
马上就要从燕山上下来了
我们大人们可以坐在热炕头上
开始猫冬啦
可是你们当学生的
就是下再大的雪
也要坚持到学校去学习
第一场雪往往是在半夜里开始下
有雪光的返照
冬天的早晨并不是很黑
父亲母亲还躺在热炕头上
我和大姐带着冰冷的玉米面窝窝头
要去村头的学校上学啦
学校里有炉火正旺的门房
窝窝头可以烤得又热又香又有嘎嘎皮
再加上每人一碗豆腐脑冒着热气
我这个乡间的孩子就这样
既长了知识又长了一岁年纪
后来,我离开了老家
后来,我到了江南
再后来,我来到了江海大平原上
至今,每当北方冷空气不远千里
一程又一程地来寻找我
我正站在一条叫作濠河的岸边
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你听,起风了
这是从未消逝的最温存的话语
父亲给我的故乡
一直都在我心里
虽然日久他乡变故乡
可我的乡愁只属于北方
故乡的四季风
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