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是苏中平原最美好的事物。灿烂清澈的花朵,在平原上的春天里燃烧。纯金的火焰,浮现明澈的面颜。火焰之上,净如琉璃的蓝天空,像观音的侧颜。
妈妈总把油菜花叫菜花。印象里,不止妈妈,周边人家都叫它菜花。我不知别处的妈妈们,是怎样叫菜花的。我们这里,菜花是油菜花的专称。叫一声菜花,它盛开的样子立刻来到眼前。春天的原野上,菜花盛开,烂漫到无收管。菜花的心里,没有格子,没有线,心无旁骛。菜花们的灵魂,鱼贯而出,盛放在天下。盛开,只有盛开,全心全意地盛开。真是一个好世界啊,天真,一塌糊涂。
因为菜花,我爱上了金子。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想不是这样的。最难画是菜花。亦静亦动,动亦是静,静亦是动,静也难画,动也难画,而终于竟是动静两不知。平原上的春事,进行到如火如荼,人在金色的花海里迷醉,大太阳照在头顶,人魂花魂皆释放,浮现在花海上,交心。幽香阵阵,动人心魄。恍惚间仿佛看见菜花轻翕,似乎又没有,疑心花瓣可是照进了人影子?天底下的事物,可还有比菜花更纯净,更清澈,更烂漫,更天真的了?花田里的人,亦已花化,人魂花魂交相映。
这样的菜花,如何画?
在我,人世的美好,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因了菜花。牡丹使我自卑。虞美人背负了虞姬凄惨的深愁。荷花远在水中央,使人亦只是暗恋。菊花使我焦虑。每每看它,有寒意。其余诸花,皆是家常女儿,乡野的姐妹。我和她们,只是相亲,不是相融。能使我融化的,只有菜花。
“菜花开,痴子忙。”说的大概也就是菜花的烂漫,能诱动多情之人的情窦。
在我,菜花还总跟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连在一起。音乐是个袋囊。替你蓄住一生的时光。发生一种情绪的时候,正好你听了一种音乐。下次再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交感神经会替你回味起那情绪。随着那种情绪的浮现,导致那种情绪发生的事件也会跟着浮现……
十八岁的时候师范毕业。在一个小学堂教书。暮春的午后,总会去镇上看我的朋友,徐萍。徐萍在丰利镇上的幼儿园教书。我们都有一条,爱音乐。
那些暮春的午后啊,十八岁的少女,窝在小宿舍听音乐。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雨一样滴下来,滴在春天里。星光一样漫下来,漫在夜空下。秋风一样打旋,黄叶飞舞。音乐把我定住了。这是世界唯一的存在。
后来徐萍带给我全套的理查德钢琴曲磁带,三盒。秋风,黄叶,海滨,星空,长裙……音乐里什么都有。听着音乐的春天里,我在金色的花海里迷醉。
菜花记得我这个乡下女孩从前的模样。
菜花是一种节气。菜花开时海鲜肥。“菜花开了,来我家吃海鲜吧!”这话,挂在海边人的嘴上。
别的菜也开花的。比如青菜,它长老也一样开花,且开花还和菜花差不多,无论色气和形相,都差不多。可是人们不叫它菜花,只管它叫青菜。开花的青菜梗,叫菜蕻。蕻,某些蔬菜的长茎。
为什么青菜的花,不是菜花?为什么油菜的长茎,不叫菜蕻?可能这是人们给菜花的尊重。油菜不是一般的菜。油菜开花,不是为了给人们吃。是为了结籽。菜花是有自己的特殊使命的。这样的使命,使它得到农人们别样的尊重与宠爱。在乡下,长油菜是一桩大事。长油菜也是农事的一种,是要应时而动的。
妈妈说,头年的阳历九月二十日之前,就要下菜籽。出菜苗需要湿地两三天,干地四天。移栽是在三十天到三十五天,四十天也没事。下雨天最好。瘦田要施肥。
转年三月上旬,就开花啦!收花是在清明前后。这是早油菜。晚油菜三月底打朵,四月二十五日前收花。收花就结荚,荚里有菜籽。
妈妈把菜花谢了说成是“收花”。真好。花是一个兜,它开出去不是为了空空地萎谢。花也可以收。网也可以收。心也可以收。只有泼出去的水不好收。要是什么东西都能收回来就好了。
其实油菜开花的茎,也可以吃,像青菜蕻一样地吃。爸爸给我炒过油菜花。我问他好不好吃,他说好吃的。还说他在浙江就经常炒菜花吃。掐过蕻的菜花,也一样会结籽。我吃了一口爸爸炒的菜花,跟青菜一样的味道。
我们为什么不吃油菜蕻?我后来想通了。可能是因为对菜花的尊重。它是专门用来结籽的。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可吃的好东西太多了。根本就不需要去吃它。也想不起来要吃它。比如《救荒本草》书里载过的草,估计从前的人也是要到荒年才想起来吃一吃。
浙江人为什么吃油菜蕻?浙江人吃菜花,也可能是临时起意。也可能是因为菜花好吃。最近就看到一个美食视频,教人凉拌菜花的。
做花的时候,油菜赛过天仙。老了以后就不怎么样了。尤其结籽的时候,我就要绕道而行了。结籽的时候,整个油菜秆发散出一股奇怪的腐烂气息,像死亡。我能闻到。
菜花并没有死。只不再是花了。它退出了花的行列。甚至也不再是油菜。它变成了菜秆。
菜秆烧火最好。冬天的夜晚,菜秆在农人的火塘里哔啵作响。依稀中,坐在塘前烧锅的人,看见无边的火焰燃烧在原野上。这是菜花一生纯金的回响。
还有收菜籽榨油什么的,这些苦交易,就不说了。
说一个好玩的来收尾。
那时候,妈妈一直说,可以用菜籽穿耳朵洞,不疼的。用菜籽穿耳朵洞,据说是在耳垂上捻。一直捻到耳垂上的皮肤吹弹可破。有了耳朵洞才好戴耳环。戴耳环做什么呀?我想象妈妈拿黑菜籽在我耳朵上捻的样子,忙忙地笑着逃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