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汉洲
沙地拓荒图上的先民，无不是起五更，睡半夜，盼星星，盼月亮，连睡梦里都在想着盼着自己开垦的这块土地，早日成为自己丰衣足食的希望田野。
生田到熟田的演进是漫长的。我还曾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家宅前种植的玉米、棉花、黄豆等庄稼，仿佛缺乏营养的孩子，都显得十分低矮、瘦小。当时光又流转了十年，到六十年代中期，启东一跃成为全国粮棉高产区——“金山（粮食丰收）银出（棉花丰收）一担挑（实现粮棉双高产）”的新闻，上了《人民日报》头条，时任县长进京受到敬爱的周总理的亲切接见。沙地人的先辈未曾想到，这块曾经兔子都不拉屎的不毛之地，今天竟能如此出彩，如此风光！于是，前来启东参观的一拨接一拨，络绎不绝。启东的许多植棉能手，被许多棉花产区请去传授植棉技术。我小叔也在被推荐之列，他去了湖北省监利县。植棉能手们年底回来，汇报在当地指导植棉技术前后的棉花产量增长情况。结果发现，情况有喜有忧。喜，好理解；忧，又从何来？殊不知，启东沙地上的粮棉实现双丰收、双高产，除了种植技术，还有一条最根本的大可不能忽略——科学的启东沙地圩田农业系统，是那些地方所不具有的——而且，那是带不走的。
启东沙地人在不毛之地上开拓出一条生存之路，不仅要肯吃苦，还要善动脑筋。生田较长一段时间长不出庄稼，没有收获，但总得要生活啊。沙地的先民就种植既耐盐碱、又能用于喂养家禽家畜的大米草等植物。竖河、横河、泯沟里引入长江水，养鱼养虾养菱藕。竖河、横向的引河，可以行船，便以运输，沟通物流。于是，沙地上便有了拓荒人家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羊叫、鱼虾菱藕飘香以及星星点点集市悄然兴起的图景。沙地女人都能干。里头有我熟悉的母亲、婶婶、叔婆和村里大妈、大嫂、大姐的身影，她们都能将一朵棉花，从纺纱、织布，到缝衣、做鞋，从头做到脚。无数次，我母亲在油灯下悠悠地摇着纺车纺纱，雨天或一有空闲，她就坐在织布机上有节奏地抽动着梭子，两只脚交替踩着踏板，“咔嚓咔嚓”地在织布机上织布，至今仍留存于我并不遥远的记忆中。沙地的男人也能干。我父亲、小叔他们，能将一根根竹子、芦苇，以及芦花，编织成家庭实用的凉席、竹篮、囤盘、筛子、芦菲、芦笆、芦户、畚箕、扫帚、芦花靴等物件。满足家用后，剩余的就拿到集市上卖。我父亲和大哥还会弹棉花手艺。随着生田慢慢变成熟田，收成渐渐转好，沙地人居住的环洞舍、茅草屋渐渐消失，替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砖瓦房，沙地上的泥木工匠应运而生。有的殷实人家还盖起了青瓦白墙的四合院，且有沟宽深的四汀宅沟。家里的床榻，逐渐不用芦笆门床了。许多人家不仅有棕垫架子，还有雕有龙凤呈祥之类精美图案的凉床。一时间，砌砖灶（原泥涂灶）、盖瓦房、做家具的能工巧匠的吆喝声，从东埭飘到西埭，由南埭传到北埭。并由沙地乡村，传到了上海、南京、北京——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南京路上“远东第一建筑”——上海国际饭店和宏伟的南京中山陵三期工程便出自启东人之手。1958年，云集全国能工巧匠的首都十大建筑工程中，便有从启东沙地上出发的12名钢筋工。
走进历史深处的这一幅沙地人垦牧图，不难发现，伴随启东成陆、垦牧拓荒、改造盐碱地等逐步形成的系列伟大工程——包括防止海潮侵袭工程、大型水利建设、盐碱地改良技术、作物种植、畜牧养殖、水产养殖、沙地民居和民风民俗等等，这一系统大致涵盖了长江下游沙地人牧渔垦荒精神和物质文化遗产的全部。
启东沙地独特的地理和自然生态环境，决定了启东沙地圩田农业系统的独特性和唯一性。沙地民居，一家一户坐北朝南所居的土地称“ (音tiao）”， 与 之间，有泯沟。横向的民居形成的自然村落称“埭”。横河与横河之间，称“圩”（与埭相对应）、竖河与竖河之间，称“港档”。这一系统便形成了 、埭、圩、港档等四级地块，泯沟、横河、竖河等三级水系，埭路、径路（港档中心路）等两级道路。沙地的民居是开放式的，没有院墙。屋前的院子（场心），一般有用竹子或芦苇编制的篱笆，与前边的菜地相隔。长期的实践证明，这一系统，科学、合理、实用——既有一定规模的水利设施，又有纵横便捷的乡村交通。农家宅前种植蔬果，屋后养殖畜禽，泯沟、宅沟放养鱼虾菱藕。
从穿越历史中回过神来，不禁会令世人惊叹——如此自然生态绿色文明（抛开拓荒的艰难过程）的生活图景，是一幅多么美妙的沙地乡村风情图！
在以农药、化肥、除草剂、催熟剂等所谓西方现代文明充斥于世并大批介入中国农业的今天，珍惜和保护我们的祖先创造的丰厚农业文化遗产、施用农家肥、续用轮种、套种等传统农业技术，对于保障国人的粮食安全、食品安全显得尤为重要。
最近这二三十年，我们无不感到大片大片的土地硬化板结了，地力普遍下降了，土地酸碱度严重失衡了，有毒物质严重超标的后果导致农作物病虫害抗药性越来越强了，黄瓜、西红柿等生鲜果蔬，再也吃不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六七十年代那时的味道了。
当年的味道似乎在所谓的西方文明介入过程中迷失了方向。而当年的味道，是老祖宗给予我们的珍贵馈赠——农业文化遗存，是中华民族无与伦比的农业文化瑰宝。
在搬场村农遗核心展示区，一座高耸的“沙地圩田 江海明珠”牌坊格外引人注目。穿过两条埭路，启东农业文化遗产博物馆、传统农具馆、沙地民居馆、种质资源馆……一间间由村民农舍改造而成的历史文化展馆，既珍藏着千婆、纺车、棕垫架子、芦芭门床、灶花、棉花、高粱、粟稷等传统家具、民居用品和传统农作物种子，也珍藏着一代代沙地人在这片盐碱地上以百折不挠的拓荒精神实现沧海变桑田的最初记忆。
这里展示的沙地圩田，东西南北定向，农业种植网格化，基本格局延续至今。而且，沙地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实施的大规模“并港造闸”工程，这一格局亦未改变。
勤劳智慧的沙地人这一农耕文化遗存，既为沙地可持续发展的现代农业创造了多姿多彩的丰富物质条件，又向世人呈现了浓郁诗意的沙地人文自然景观。（下）
通海垦牧公司复建项目
(来源：启东融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