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伟
年初大札复肆,人人小心宅居。今春即逝,孟夏又至,疫情若有缓解,我希冀出门走走,不是厌倦久困家中的况味,而是雨水渐多——晴天雨天更替不迭,其间还夹着或长或短的阴天。
步入阴天,就像邂逅熟人,而非老友重逢。无人不熟阴天景象,未必无人不解阴天内涵。好比汉学家,运用阳历,也知阴历。英文中的两种阴天,都与中文相通。一个是cloudy,源自云朵(cloud),即多云遮蔽天空,便是阴天。另一个overcast,不仅指阴天,还指阴险,意为胜过(over)造谣(cast)。大多数国人,天生不喜阴天,与阴字的俗语,多少有些关系。在我的家乡如皋,流行着“阴杀头”“阴魆魆的”的说法,都是形容人喜好暗中搞阴谋诡计,多少有些overcast的味道。即便阴天,还可以比喻哭丧的脸色。总而言之,“阴”人挂钩,处处贬义,即便安全的“阴性”,也因疫情中“返阳”现象,让人担忧。
其实阴天和阴暗,抑或天阴和天黑,都是性格迥然的本家。阴天是客观的,只是云朵拉帮结派,暂时遮住阳光。天黑是主观的,全因地球自转,阳面覆盖阴面,定时脱离阳光。天阴就像人的脾气,天然流露;天暗就像人的心理,天生阴魆。阴天会形成地面的阴影,脾气会形成心理的阴影。蓦然想起从校园小说中读来的荒诞故事。一位即将迎来21世纪曙光的新任领导,发现行人闯红灯,效仿古人“以夷制夷”:违规者身穿黄背心,逮住下个接替者,将黄背心给他穿上,才可离去。黄背心不是黄马褂,皇帝赏赐,属于个人无上荣耀,而是手手相传的愧怍、委屈。有个班主任,坚决拥护新政,而且结合自身情况,付诸实施:他见到上自修的学生穿着拖鞋,又或打扫的学生玩起水仗,气由心生,脸色转阴。一番口头“打雷下雨”后,他竟然要求学生拎着拖鞋或扛着粪桶游走全校,再做检讨。令人咂舌的是,他还特意翻箱倒柜找来旧日挑河穿过的老背心,黄的、蓝的、红的,让学生们务必套上——“五颜六色的背心,一心一意的忏悔”, 达到忆苦思甜的教育效果。那些背心肯定不及崇祯赏赐袁崇焕的裘衣厚重,但是论起讽刺的深度、尴尬的程度,真是伯仲之间。通俗说来,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一时的阴天,带来一生的阴影,就像吃药引起的副作用大于“正作用”,让人难堪。
我厌倦人像阴天,但欣赏阴天像人。春夏间的阴天,于我就像嘴边滑过的巧克力,看起来有点黑,尝起来有点甜。这种东瀛小说家村上春树笔下的“小确幸”就像英国散文家斯梯尔(1672—1729)所述的“攥在手头的快乐”,若不细品,即刻错失。随笔而录,阴天的小城,幽静至极如闺秀。小雨飘后,我履及水绘园,游园踏绿。失去光彩的阴天美景,仿佛缺乏光彩调节的印象派油画,蜕变成水墨调色的国画——树树木木,高高矮矮;花花草草,星星点点,或远或近,或浅或暗,清新醉人。整座园子,更像卸妆的素颜古典美人——董小宛,静静地诉说着明末往事。大抵长期研读家乡历史,我对阴天又添了一份好感。憧憬未来,需要晴天般的希望;回忆过往,常有阴天般的无奈。就像褪去斑驳的光彩,阴天本色更加接近史实。回溯历史,晴天像盛世,雨天像乱世,阴天只是不咸不淡的普通日子。从文景之治到康乾盛世,晴天可数。每每鼎革,雨季必来。若看人类历史,大雨不乏,小雨不断,战争历史、人类历史,同样悠久。既无奈又讽刺,关于杀戮,人类最要从历史中汲取的经验就是人类从未从历史中汲取经验。晴天难得,雨天磨人,我们为何不可正视阴天,去等待晴天。
想要阴转晴的还有那位观察阴天细致入微的钱锺书先生。他在《围城》中,写起方鸿渐邀友吃饭,遇到一个“嫩阴天,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钱先生的“嫩阴天”,很像黄公绍笔下的“轻阴天”,有些许漉漉淰淰,像美人欲哭欲下的眼泪,应当抹去。可是历史,更像“老阴天”“熟阴天”, 从不怜悯眼泪。对于历史,我们很熟悉,不够知己,还真像大多人印象中的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