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艺术,历经时间的淘洗,放射着真实的光辉。
□杨 谔
那天站在书房里,对着几千册书,竟不知道接下来该读哪一本。当慵懒的目光落到一个书架的最底下一层时,发现那儿躺着一本《’98首届江苏省美术节作品集》。蓦然忆起那次活动自己好像也有作品参加,但已记不清是哪一件。翻开作品集,在某一页的左下方找到了那件作品——行书魏野诗《相公降访》。诗曰:“昼睡方浓向竹斋,柴门日午尚慵开。惊回一觉游仙梦,村巷传呼宰相来。”
1998年前后,我主要忙着打理生意,平时很少临帖创作及读书。这件作品中魏野的诗句抄自《八大山人翰墨集》,八大误“方浓”为“初浓”,我亦照抄,书作取法八大的痕迹也十分明显。我翻拍了作品的照片,传给妻子,请她发到公众号上,存此旧痕。一位喜欢书法的女生看到了,立马转发到朋友圈,印象中她加我微信已至少两年,这是她第一次转发我的帖子,偏偏是写得东倒西歪的这一件。于是猜想她可能觉得我的字是幼稚可笑,多半还有疑惑:“那些个狗笔字,都什么鬼东西哟,竟然可以展览?”
1999年之前,我十分喜欢写“狗爬”式的书法——孩童体,我的“操作法”有点与众不同:下笔前先静默片刻,排空心头杂念,让即将书写的文字的“意”进入,然后随“意”而书。那个“意”是若隐若现,变幻莫定的。只使用最基础的笔法:中锋、提按,即使有所发挥,也不离“基础”左右。字法则几乎不考虑前人精彩范例,听凭“情”“意”驱使,如果谁说我是任笔为体,聚墨成形,也不为过。有时还闭上眼睛,以无所见而无所执。由于书写时心理多处空寂落寞状态,故又自诩为“禅味书法”。现在回过头看那时的作品,内力不足与缺少该有的理性约束是两个最大的毛病。既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传统,也不被搞现代书法的所认同。记得有一次和朱建忠老师聊天,说到一位朋友写朦胧诗、画抽象画,玩现代书法,许多人看不懂。朱老师接口说:“那他一定是个聪明人。”我听了便自忖:“那么我呢?就是那种既不聪明又不蠢笨的人了。”后来又知道,南通书画家中,画的意象很美的冷冰川,早年玩过现代诗,他的文字著作,文笔灵奇,思想独到。书法很有味道的秦能老师,早年发表过小说,于旧体诗也有研究。他们作品中的诗韵、美感、新意,源于诗文以及强烈的突破他人、旧我的出新意识。陆游《示子聿》中有句说:“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同理,汝果欲学书画,工夫当在书画之外。那么这个“之外”是哪里呢?是诗文、哲史、人生体验。古希腊著名雕塑家菲狄亚斯在雕塑宙斯神像时,潘奈诺斯问他要什么样的人体做模特儿,他回答说:“荷马的诗行。”
继续翻阅那本作品集,获奖的,入选的,一个一个地看。不少作者是极熟悉的,有的当年就极好,如今更高了一层,有的如今却变得极没意思。也有当年参展的那件作品极好,却只得了一个低等级的奖,或者干脆只是入选,而今声名大著,大权在握。也有的反之。一时好奇,又找到了当年评委名单及其作品……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风水轮流转,明年到君家,唯有艺术,历经时间的淘洗,放射着真实的光辉。
反思自己,没来由的,从学艺一开始便喜欢上天真古拙、沉雄旷达、清逸奇荡的小众风格书法,虽然1999年后“皈依正统”,但至今仍坚持“不像书法的书法才是书法”的观点。前面说到的魏野那首诗,表达的分明是颓唐不求上进,可我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写它?无非是喜欢而已。再看看现今的自己,酸寒依然,一无发展。人是多么难以改变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