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它学不会爱自己的同类,后来也明白了自己不是人。所以它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出逃,虽然它不知道应该逃往何方。
“高山上,微风无力吹散飘浮在空中的灰尘,所以四处看上去都是灰蒙蒙的,几乎失去了原有的色彩。这时,四头可爱的小熊跟着妈妈从高山上走了下来……”这是加拿大博物学家西顿的一本动物小说的开头,《孤熊华普的一生》,多年前掀开书的第一页,就被这平凡而明亮的叙述深深打动,我喜欢好的故事。
然而这个好故事并不快乐,相反它的悲剧气氛太浓了,充满了自然界的种种无奈与悲伤。我是在一个上学日的早晨给七岁的小树读这个故事的,读到后来,他的一片面包含在嘴里全湿了——里面一半是口水,外面一半是眼泪。四头小熊之一的华普,因为和人类之间发生的冲突,失去了家人,从小就孤零零地生活在森林里,没有任何人帮助它。一头普通的灰熊,它艰辛而不出意料的一生,让我们开始憎恨作为人类的自己。
西顿动物记一个系列的《春田狐的爱》《红颈环的悲歌》《小战马》,同样让我泪流满面。西顿不写别的,就展现动物仇恨、寂寞、孤独、饥饿、痛苦……这些求生过程里最基本的情感,它们的命运因此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从此很多年我不喜欢去动物园,我发现每一只笼中动物的眼神里,都有从森林、草原、千万里外、千万年前迁延而来的哀切和恳求。
后来又看过一本纪实文学,挪威作家的《黑猩猩尤里乌斯传》,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尤里乌斯,会画画,会做家务,会运动,喜欢喝橘子汽水,但是“养父”莫塞德不希望他变成受人操控的动物,想让他保持动物的本性,最终有一天能回归黑猩猩群体,但是尤里乌斯回归群体的过程充满了艰辛。生于动物园却被母亲抛弃,和自己的族群缺乏联系,他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一次次逃跑,攻击性强,被同伴排斥,几个孩子接连夭折。尤里乌斯恰似一个人类的年轻人,不管童年多么无忧,最终不得不回到一个残酷世界里去回答自己是谁,还好最后它战胜所有生命的危机。
今年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动物园园长,听了一席他的演讲,热泪盈眶。感觉到他们对只能生活在动物园的动物们,像尤里乌斯的饲养者们一样,充满了爱意和尊重,并且正在试图让城市动物园变得合情又合理。后来我们商量着为动物园一只死去的红猩猩乐申,写一本传记。对,像为黑猩猩尤里乌斯那样,写下它的一生。
乐申也是一出生就被母亲抛弃,由人类抚养长大,在壮年的时候,因为又一次出逃,因麻醉引起意外,在刚过完二十岁生日不久,离开了这个世界。红猩猩本来应该生活在苏门答腊和婆罗洲的原始森林里,人工饲养条件下很难繁殖,乐申的爸爸妈妈作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日友好城市交流的珍贵礼物,从名古屋来到中国,乐申已经属于人工饲养繁殖的第三代了,非常罕见。童年时代的生活,跟尤利乌斯也有点相似,甚至更轰动,全国征名、全球征婚、上电视、办盛大的生日派对……但是作为和人类DNA相似率高达97%以上的灵长类动物,它始终有属于自己的落寞、本能、茫然和追求。
猩猩馆的建设虽然充分考虑了它的需求,终究是一个放逐之岛,圈禁之地,它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知道,知道了也无可奈何。有很多时候,乐申总是背对游客,很漠然地玩自己的东西,一块破布,或者一根树枝。但是当饲养员或者园长喊着它的名字,它会跳着华尔兹的步伐走过来,隔着玻璃,饲养员把手掌放上去,它快乐地合上去,再换成手背,它也翻过来,和你手心贴着手心,手背贴着手背。但是它学不会爱自己的同类,后来也明白了自己不是人。所以它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出逃,虽然它不知道应该逃往何方。
我不敢想象,它如果没有死于意外,一定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聪明,现在会如何,将来又会如何。作为杂交又人工饲养的第三代,它注定没有未来,而我们只是用自以为是的爱和尊重,自以为善待了它吧。
当年那个听了希顿动物故事哭湿一片面包的孩子,现在成为一个环境科学专业的大学生,他和我探讨动物伦理学,探讨人和动物相处的边界和诚意,饲养过程里理性和科学的态度,说我不能轻率地写这本书,他代表了新一代人。为了乐申我采访了照顾过它的两任动物园园长,他们也是不一样的。在如何对待动物这个问题上,我们不断付出代价,也正在不断进步。
乐申和另外两个同伴,红猩猩小黑、小律出过一本画册《我们不是野兽派》,我时时翻看,那缤纷的色彩,用力或随心的笔画,都是它们自己的选择。我不敢轻视,也因此迟迟不敢走进它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