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江海平原上的桃花三月下旬就开了,走进浓滟春光,那络绎盛开的深红浅红的桃花,那番桃红柳绿梨花白的春景,真是让人发自肺腑地赞叹:春天真好,活着真好,健康真好,生而为人真好!
眼前的桃花,让我想起时间的概念。今天和明天是连而贯之的,今年和明年也是连而贯之的,所谓时间,不过假名。世人偏偏要以虚妄的概念将切不断的流水区分对待,最终累人累己。既然今天和明天一以贯之,今年和明年一以贯之,今生与来生,不也同样是一以贯之的么?哪怕来生化作花、化作蝶、化作臭虫或者其他,都将与此生一以贯之地进行下去。这种想法多少给予我慰藉,就像雪莱的诗——“我变化,但我不死”一样带来慰藉。
不知自己前世与桃花结下怎样的因缘,刚刚记事起,望见屋子西南角有一棵桃树,像撑开的大伞,桃花粉嫩,桃树缤纷。远远望上两眼,无知的幼童心底就染上草木的静气。追忆起来,那棵开花的桃树仿佛只存在一刹那,而我竟不觉得诧异。岁月不咸不淡地流走,流远。终于有一年,我想起向祖父求证——以前,西南角是否种过一棵桃树?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后来祖父死了,一些哭着笑着的印记消逝在水中,随之流走。某一年,我决定趁祖母还在世,再向她求证一次——以前,老屋西南角是否栽过一棵桃树,开花的桃树?得到的,同样是否定的回复。人世的幽微小径里,难免窜出一些拿它无可奈何的藤蔓。
祖母已经去世十年,祖父离开的年头更长。而我依然对那棵若真若幻的桃树念念不忘,对幼年时期无法确认的美之印记耿耿于怀。他俩刚离开人世的那两年,一年里会梦见几趟。后来渐渐少了,以至于一年到头不再梦见一次。可这些年来,逢年过节的前后几天,总还是会梦见祖母一趟,其实白天也并未十分怀念。
“他俩已经去世多年。”今年清明前几日,大概白天写下这么一句,又因为文字背后有这一念抛入心海,夜里果然梦见祖母。确切说,不是梦见祖母本人,而是梦里有一个声音跟我讲——清明节,奶奶在家,你怎么不归去?我不知道这是梦,或者说不确定这是不是在做梦,对此既不怀疑也不惊讶,提醒那个声音一句——奶奶不在了呀。午夜梦醒,发现自己真的在对昏黑的虚空说着这么句话——奶奶不在了呀。那一刻,心中并无哀伤,只是陈述事实。
不记得祖母去世的具体日期,只记得她走后没多久就春天了。有一次,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看到冬青树下的八仙花已经从泥土里冒出新芽,长出嫩叶,小小的,绿绿的。盯着它们,想起故去的人,心中如同旧病复发。那一刻,我对人间时序感到恍恍惚惚,因为不能确定祖母是否真的真的已经离开人世。我也嫉妒脚旁的八仙花,为什么,为什么这些花草能够重新长出来而去世的人就永远去世了呢?
“禅不参兮道不修,桃花片片逐水流。”也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总归在祖母去世之后,我将这两句诗偈设为QQ签名,偈中形而上的片片桃花,在虚妄的时空缝隙里流淌多年,一直至今时今日,默念一遍,落花依旧,流水依旧,千军万马的心念早已翻越几座山丘。
那日黄昏,走在行道树下,又想起祖母,心中的确已无哀伤和自怜,流淌于心的是幸运与感恩,对祖母和命运的感恩。一旦生发感恩之念,满足的愉悦就跟着来了。只是这一念,不易像流水那样涓涓不息。
人与人之间原本无所谓你你我我,有的只是纵横交错、环环相扣的因缘际会。这一世,我与祖母结有多深的缘分,才让我毫不犹疑地从她那里明白何为爱。因为这些,心中并不觉得遗憾,也无抗拒,因为知道一切是天道使然。因缘际遇,有始便有终。
某一天,我倚在窗口看窗外春景,光秃秃的树影印在路面,像几支横斜的水墨。想着在这世界上,从前、以后,没有人知道李安锁这个渺小的悲苦的人来过人间,而我却站在这角落将她怀想,也借由她思索缘分这回事。
倘若她在天有知,知道自己被人怀想,也便会了解,怀想她的人以何种心情怀想这场缘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