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藏书中有一本薄得不能再薄的小册子，西班牙无名氏著、杨绛翻译的《小癞子》。别看它不起眼，这部十六世纪中期的作品却是西方文学史上一致公认的“流浪汉小说”的开山扛鼎之作。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一度痴迷其中，这么多年来不知翻阅了多少遍，至今仍然兴趣不减。

小癞子是一个吃不饱、饿不死的叫花子，他的故事无非是在没完没了的被凌辱被损害中不断地撒刁和抗争。小说用第一人称写成，设身处地、细致入微地道出了小癞子的心声，让我们如同亲见一个小流浪汉在刁钻夹缝中生存，在苦恼焦灼中挣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用第三人称来写，那就不能称之为“流浪汉小说”了。

可怜的小癞子被千辛万苦的妈妈交给一个瞎子讨生计，瞎子当面保证，要把这孩子当儿子看待，形影不离地领自己走路。可是没想到这个瞎子是个十足的恶棍，第一天就变着法子消遣小癞子。他骗小癞子说，一只石牛肚子里轰轰地响，赶快贴上耳朵听听。小癞子缺心眼儿，当真贴上去听，被瞎子使劲一推，差点没把脑袋撞裂。瞎子乐得直笑：“傻子，学个乖吧！”从此小癞子学会了多长个心眼儿，处处留心，自我保护。

我在初读《小癞子》的时候年纪尚小，不懂得人间悲欢，更不能深切体察小癞子的愁苦无助。但是借着书中对小癞子充满童真和情趣的刻画，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社会意识形态，多少懂得了在这个世界上，曾有过许多像小癞子这样在穷困卑微的生活历程中不甘命运，为求得最起码的做人尊严而不屈抗争的生命力量。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流浪汉，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为了活命，不再仅仅满足于妥协和苟安，而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快蜕变为一个老练、狡猾的超级小混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混混”，他的过激行为和所有的恶作剧，都是针对那个特定社会乏善可陈的人，包括他先后跟随的瞎子、教士、绅士、神父、骗子手和公差，这些人贪婪、奸诈，道德败坏，毫无廉耻，小癞子饱受他们的摧残，就本能地学会了反欺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癞子大多数出格的行为，不仅不会引起我们的厌恶，反而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同情，甚至为他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而拍手叫好。那个冷酷刻薄的瞎子因为小癞子偷喝了一点酒，居然下狠手砸掉了他好几颗牙；饥饿的小癞子偷吃了一根香肠，脸和脖子就被瞎子抓得鲜血淋漓……小癞子忍无可忍，决定报复。他把瞎子带到一根石柱前，骗他说前面是一条河，要使劲跳过去，然后趁瞎子撞昏在地，逃出了火坑。

小癞子在成功摆脱瞎子的掌控后，发现自己仍然不能跳出这个不容他生存的社会牢笼。他又先后侍奉教士、绅士等一个又一个主人，与他们斗智斗勇，但依旧是“饿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卑贱的叫花子。当我读到可怜的小癞子因偷吃教士的面包被主人一棒打在脑袋上，差点砸开了瓢，真的是又爱又怜，忍不住流了许多泪……不过，吃了大苦头的小癞子头脑也愈来愈冷静，总结出“穷困是最好的老师，我经常受穷困的锻炼，日夜在思索活命的方法，据说一个人肚里空虚，心思就灵敏；肚里饱满，心思就呆钝。我想出这些可怜的办法苟延性命，大概是因为饥饿增长了智慧。”这无疑是以社会最底层的小流浪汉的视角，深刻洞察人世间角角落落的龌龊和阴暗。

长年累月在社会大染缸里随波逐流，原本质朴的小癞子也渐渐变得玩世不恭，在以牙还牙中越来越厚颜顽劣，偷窃、欺诈一度成了他谋生的家常便饭，甚至在成年后为了实现自己的发财梦，不惜让老婆和神父私通。杨绛先生的译文幽默俏皮、逗乐揶揄，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小癞子在被吝啬、伪善、空虚、腐朽、衰落的社会大气候重重包围中的苦涩和无奈。

有人说小癞子所遭逢的几个主人分别代表了当时西班牙不同的社会阶段：瞎子代表的是愚昧摸索阶段，教士、神父代表的是教会统治阶段，公差代表的是贵族统治阶段，对此我十分认同，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十六世纪中期西班牙的背景放大到当时整个欧洲社会思潮下小人物的精神探索和人生选择的层面上来体验。《小癞子》用自述体写成，历来有不少读者都误认为该书是作者本人的自传，其实显然不是，因为小癞子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在当时就流传已久。根据杨绛先生的考证，欧洲十三世纪的剧本里就载有盲人叫花子收留小男孩为他领路的故事。小说中描写小癞子偷吃主人的香肠，也是综合改编自英国传说中偷吃主人的鹅、德国传说中偷吃主人的鸡和另一个西班牙传说中偷吃了一块腌肉，说明像小癞子这样受饥饿折磨的穷苦孩子在当时比比皆是。他们“病急乱投医”，跟了许多主人想混口饱饭吃却四处碰壁，到头来还是身为下贱。小癞子流浪、成长和蜕变的历程，集中体现了这一卑微的小人物群体不甘堕落，努力适应环境，向命运叫板的自发意识。

说尽世间愁滋味，身处再险恶的环境也要长大。小癞子最终的结局有些暧昧，是谋了份专门叫喊消息的“报子”职业，靠为西班牙皇室效力发了些不义之财，摆脱了穷困潦倒的局面。表面看来是衣食不愁了，但这个结局实在是让人感到不是滋味。《小癞子》这部作品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小癞子的归宿到底是让人欢喜还是让人忧？我不敢断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喜欢《小癞子》这本书，也喜欢小癞子这个人，当然还会一遍又一遍地继续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