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熊熊燃烧的日暮里领略过小戏茂腔的千回百转,曾在呜咽的秋夜里听到德国火车的轰鸣,也曾沉入二十世纪的深潭,化作高密东北乡的布衣,直面民间自然、悲壮、强悍的生命美学,以《檀香刑》为媒介,我闻得几近失传的茂腔,拾取在压迫间站立,在沉默中爆发的民间抗争精神。
文化的旧形态似乎都在悄无声息地消逝。诚如莫言所述,“茂腔这个曾经教化了高密东北乡人民心灵的小戏日渐式微。”在意大利歌剧、俄罗斯芭蕾被置于高台的今天,在对西方艺术的借鉴压倒对民间艺术继承的今天,小戏茂腔等一众服务于过去的劳苦大众的文化不可能进入辉煌的殿堂,不可能向崇尚阳春白雪的大众普及,于是它们日益衰微,旧的形式现出颓唐之态,如水中旋转的茶叶,苟延残喘间时刻面临沉底的风险。
但文化的精神内核是永不过时的。传统文化的旧艺术形式下被掩埋的激情、冲动,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引人共情。在莫言所创的芥子空间中,我听到猫腔那颤抖中激越的腔调,混杂迷茫恐惧悲愤,间有悲怆的“呜咪”伴奏。那一刻我充分触摸到小戏茂腔这一种文化,它是德国火车喷吐的白烟,是满天的血色。它将我纳入麾下,领我体会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例都无法约束的对自由的追求精神、对压迫的抗争精神,领我在悲怆中哀鸣,在愤怒中觉醒。
传统民间文化的精神内涵看似逝去、衰败,却依然能被触发,并在触发后不竭地燃烈。这是传统民间文化的魅力所在,勾勒着同庙堂生命对立着尚有无限生机的民间生命形态,真实地拥抱着底层人民的情绪世界。而如何按下传统文化的触发键,一扫其颓唐之势,是现代人应思考的文化继承问题。
关于这一点,莫言已给出答案:改变其旧的形态,以促其面向大众,立足时代,让其精神内核蓬勃地燃烧。不论是以电视语言和综艺形式呈现的《典籍里的中国》,还是将电影逻辑与京剧审美独特贯穿于唱念做打中的京剧电影《萧何月下追韩信》,还是由河南卫视以戏剧形式呈现的中国节日系列特别节目。它们都是现代人给予传统文化的新形式,新思路,以期这文化同时代更好地融合、再生,以期让大众同文化的精神内核相遇。即使文化的旧艺术形式已是钝锉锈蚀难现光亮的先锋之刃,但背后隐约暧昧似曾相识的哲思、内核,依然能在腐朽中熠熠生辉,能在光明中抑扬顿挫。
说到底,时代是场永不回头的巨大洪流,有些文化的旧形式无可避免地被抛弃,有些事物无可奈何地衰颓老去。传统文化的存在有一定的精神内核为支柱,要想留住这份传统的情思,需要我们不断进行形式上的辩证否定,为其揭开腐朽潮湿的包膜,为其创出符合时代审美的新形态,从而使文化获得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