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阅读

——《红楼梦》器物谈之四

海棠冻石蕉叶杯

在没注意到小小的冻石蕉叶杯之前,我一直不曾猜透,在曹公看来,大观园群芳中那人间有一、天下无双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好像应该是黛玉。因为在《红楼梦》第三回作者对她极尽赞美。但再读下去又不对。因为在第五回,作者对宝钗的称赏超过黛玉: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不过若因此就匆忙下结论:宝钗当是曹公心中有一无二的女神,似乎不太准确。最主要的原因是:假如宝姑娘真是最出色的,那为何她在贾府住了那么久,贾家最高领导人贾母从未有过让她成为孙子媳妇的念头呢?(见前八十回)

当我步入中年,当习惯了慢慢品读《红楼》之后,在注意到第三十八回提到的那个精美玲珑的酒具——海棠冻石蕉叶杯之后,困扰我多年的问题一下子有了答案:作者真正赞赏的女子到底是谁?雪芹先生早在这里明明白白告诉了读者,黛玉啊。

来看第三十八回的桥段: 这一回湘云邀贾母一干人来园子里赏桂花。在敞亮开阔的藕香榭中,大家又是赏桂又是说笑话又是剥螃蟹,总之是热闹无比也高兴无比……热闹过后年轻人也没忘了清雅,待贾母、王夫人等人散去后,湘云等诗社成员开始酝酿作菊花诗。宝钗这时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得游鱼浮上来吞食;湘云是出一回神,又招呼仍在用餐的客人只管放量吃螃蟹;探春和李纨惜春是站在垂柳荫中看鸥鹭;迎春则是站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那黛玉构思时的样子却与别人不同: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我读到这里,方才“啊”的一声领悟曹公心思。别的闺秀酝酿作诗时举止固然也很好看,但比起黛玉“款款地落座、静静地钓鱼、优雅地饮酒”这一系列行动来,终究差了点意思。尤其是黛玉握着冻石蕉叶杯饮酒的样子,我想任何一个画家见了,恐怕都有想将其定格在画纸上的冲动。

海棠冻石蕉叶杯精美绝伦吗?我查了一下资料,是这样描述的:海棠是指杯子颜色为海棠花的色彩;冻石是说其质地是一种半透明的、常用来制作雕刻工艺品的石料;蕉叶杯则是古代的酒器名,因其形态小又形似蕉叶,所以被称为蕉叶杯。一个被雕琢成蕉叶形的冻石小酒杯,让黛玉这样的绝代佳人拣了来浅浅地喝一口酒,那画面自然是十分唯美的。“黛玉乃是作者心中第一人”的信息不是明晰透露出来了吗?看来曹公笔下的每一个酒杯、每一个茶碗皆非随手写下的。

可能会有红迷质疑:仅凭林黛玉用了一个比较考究的酒杯,你便断定她是作者心中最爱重的女子,这理由太过牵强了吧?大观园诸芳中佩戴、使用考究物件的人多了去,比如薛宝钗项间总挂着一块珠宝晶莹的金锁,史湘云时时佩戴着一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迎、探、惜三姊妹每逢重大节日都要戴一种叫攒珠累丝金凤的头饰……她们并不会因为戴了用了一两样精致的物件就成为作者心中的最爱,那么黛玉凭什么可以是呢?我的回答是,那主要是虽然同是精美的东西,但,在曹雪芹眼里,那些物件不能跟海棠冻石蕉叶杯相提并论,完全不能。

具体说来,那就是金锁之类再精妙,它也只是一种用贵重金属加工而成的首饰,贾芸这样的小商人可能比较重视它,贾宝玉这样的世家才子就不太把它当回事了,一则见得多,再则它身上缺少那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文艺气息;冻石蕉叶杯却不然,它除了是一件精妙无比的工艺品,还是文人雅士特别青睐的器物,说它是诗意生活的代名词也不为过。端详着它半透明的质地,小巧如蕉叶的样貌,你很自然地就会想起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比如王翰《凉州词》里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李白《客中行》里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高登《好事近·再和饯别》里的“樽前相顾惜参商,引十分蕉叶”等等。

表面上看,黛玉确实仅是拿起了一只乌银梅花自斟壶,拣了一个海棠冻石蕉叶杯,喝了一小口合欢花浸的烧酒,可仔细想想,在她举起蕉叶杯的刹那,不等于跟历史上那些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坛大咖们进行了一次极为愉快的精神交流么?文人与酒有着不解之缘,与漂亮酒杯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在曹雪芹这样的才士看来,蕉叶杯的价值当然远在金锁们之上。

作者唯独安排黛玉一人使用这个曼妙的杯子,潇湘馆主人在他心中的地位自不待言。

2022-06-23 ——《红楼梦》器物谈之四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01556.html 1 3 海棠冻石蕉叶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