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郭凯
或许是我们去圆明园的时候,迫近傍晚,游人四散。太阳缓缓落入远方的西山,只剩下发散出的黄晕还在人们的脸上幻变。空气中终于不再那么黏糊糊的,一下子凉快许多,驱散了九月残留的暑意。
说起那天的记忆,印象最深的就是落日。西山绵延在天边,转身之间,太阳已隐去大半。南方的天边是一大片火烧云,一层叠着一层,却丝毫不显得沉重而失去一份本属于这种颜色的娇俏。西山就这样在一片黄昏的包围之中,在一片火烧云的簇拥之中,被淡淡地抹上了一层娇粉色。天渐渐暗下来,而远处的西山却在这样一层娇粉色的涂抹下,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眼前的一切,也就在这娇俏的粉色余晖里渐渐沉静下来。游人的喧嚣渐渐向远处散去,四野里能听得清楚的,只有藏在绿色之中的蝉鸣和不时传来的几声鸦啼。恍惚间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认为自己并不是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而是身处汪洋。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脚下,身后,我置身其间的地方全是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绿色。你目光所及的地方,这儿,那儿出现块块掩映在绿草之间的断石。
这些石头,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宽的,也有窄的。在这茫茫绿海之上,一组组的大石头就像海里的礁石,任海浪如何拍打,都掩藏不了他们的身影。而那些小的呢,就是这荒野的海洋中出现的一簇簇泡沫罢了。忽然的一阵风,荒草便能毫不费力地遮盖他们的全部。但重要的不是石头的大小,而那些杂草能不能掩盖石头的身影也并不要紧。因为他们本就不是普通的石头,他们和园林里的顽石不可同日而语,和路旁的野石更是天壤之别。他们是圆明园的石头,是有着三百年历史的灵石。便是从他们支离破碎的那日算起,时光也早已流过百年。
既然是灵石,必然有灵性。你难道听不见他们的叫喊吗?你说他们在叫些什么。大水法的石门,观水法的石屏,远瀛观的石柱,方外观的石棱,他们,他们都在叫什么?他们在叫屈,在喊冤。
然而石头又能有什么冤屈呢?西历一千八百六十年,在结束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列强仍然不满足既得利益。英国联络美法两国向清政府提出修订条约扩大侵略权益的要求,遭到拒绝后就决定采取武力。十月十六日,法国人先闯进圆明园。他们见物就抢,满载而归。英国人虽然来迟一步,但金银财宝也装满口袋。而更多的,对那些搬不走的瓷器、佛像、座钟、玉雕、字画,付之一炬。昔日举国仰为神圣庄严之地的皇家园林,今日横遭此劫,焉能不冤。
我望着他们,他们横躺在草地上,面对长空,仿佛在倾诉曾经的烛天大火。可惜豺狼连遮天蔽日的大火,熏黑云层的青烟,都可以视作不见,又怎么会听得到他们的惨叫呢?民国年间,军阀张勋心爱圆明园未被大火烧毁的一座石雕喷泉,由于石雕重达十六吨,于是决定用炸药将石雕炸开,再运回自己的花园重新组装。溥仪的皇叔载涛,因为庞大的家族开支而打起了观水法五块石屏风的主意。在那种年代运输不发达的情况下,他硬是把这五块重达数吨的石屏,卸下来又悄无声息地搬出了圆明园。日本人占据北平的年代,更是每天都有卡车开往圆明园。如此暴行种种,在圆明园被烧毁的这一百年中不计其数地发生。
在外国列强、军阀、汉奸、古董商的眼中,这些石头是黄金,是白银,处处是钱。在农夫、司机、力夫、工装兵的眼中,这些石头不能果腹,不能砌墙,百无一用。前者对国家,把中国看作一块蛋糕,一条肥肉。后者对国家,更是“国不知有民而民亦不知有国”。既然没人在意国家的安危,又有谁会在意这些石头的安危呢?
那么,石头会悄无声息地泯灭、消亡吗?
空中一阵鸦噪,蝉鸣渐渐减退。不时飞过几只孤鸟,在他们的翅膀底下,落霞到了最艳丽的时刻。我猜想或许圆明园被焚毁的许多年里,都没有鸟愿意一群一群地从这里飞过。细想想,野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也是有原因的,谁愿意在一片废墟久驻呢?再想想,才知道野鸟的无知。三百年前或许他的祖先选择在此处歇脚。因为这儿的庙宇宫殿是那样的轮奂辉煌、举世无双。但是,难道只有富丽堂皇才叫美吗?原先御河水道即使成了水沼荒池,可而今它不是又青草连岸、水波荡漾了吗?从前的汉白玉桥固然有十三孔洞,蔚为壮观,可为什么要说新修的栈桥就不美了呢?从前的玉桥上只有匆匆走过的太监和偶尔停留观景的宫女身影,圆明园有那么多景,或许一辈子都等不来皇帝后妃的一次光临。他从修成之日,就这样孤独地盼望,盼望着皇帝的仪仗能从自己的身上走一趟,可是这个愿望或许到他被烧毁的那天都没能实现。现在每天有那么多游人愿意在这儿停留观赏,难道不好吗?或许从另一种角度说,从前的御河水道、汉白玉桥并没有消亡,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留存在世上。
还记得西南联大纪念碑中,有这样一句话:“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
就在这瞬息万变的落照之中,那些石屏,石柱,石门,石棱依然在空旷的原野上继续无依无靠地伫立着。“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 康乾盛世已成过眼云烟,只剩下这些石器,看着苍烟与夕阳。我怅然凝望,忽然又诧异起来。如果过去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那这些石头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我想想,又望向远方。落日全然消逝,只剩下西山停留在那儿。那么,如果太阳消逝了,西山还有什么用呢?原来西山本就不是为了太阳而存在,就像这些石器本就不是为了记住过往的盛世而留存一样。他的存在不是为了封存一段历史,而是让一种痛苦自然地展现在大众的面前。
痛,是不容易忘记的,也是不该忘记的。
晚霞渐淡,只剩下那一抹娇粉色凝滞在空中。从天上忽然流下一层浅淡的光,像一层纱蒙在这些断石上。园内的一切气象万千。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座雨果塑像,他曾为了抨击英法联军的暴行而执笔仗言。可就在刚才,有位老人怒斥这样一座外国人塑像的存在,经旁人的解释才渐渐平息怒火。我想一旁的雨果,应该是不会在意老人的言语,因为他更清楚一个道理:历史的真相就在那里,事实就在那里。一切无论是无意又或是有意地对历史的更改,都像是挡住历史车轮前进的那一只螳螂,不过是不自量力。
后来友人说,我们去圆明园的那天,是北京那一个夏天里最凉快的一天,十分幸运。我同他说,那天的我的确十分幸运,但与天气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