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姐妹(小说)

绘图 瞿溢

□王晓俭

哑姐不是生下来就哑的。那会儿哑姐还没满周岁,就能扶着床帮自个儿走一圈,要是听到收音机里唱歌了,她立马停住颤巍巍的脚步,向发出音乐的地方转过头,乌溜溜的眼珠一动不动,专注地听着。听着听着,她咧开嘴,跟着咿咿呀呀唱起来。唱着唱着,又情不自禁举起两只小手转动起来。然后站立不稳,一个屁股墩摔倒在床底下。哑姐不哭,依然咿咿呀呀跟着收音机里唱。

奶奶忙呢!她要喂鸡,要去街上看自行车,要种菜腌瓜,奶奶天天开着收音机哄哑姐。哑姐没满周岁就会叫人了,“爸爸”“妈妈”“奶奶”,邻居们直夸赞:“小芹儿真是又漂亮又聪明呀!”哑姐害羞得直往奶奶怀里钻。

那还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时候。那会儿爸爸妈妈在80里外的小镇上班,哑姐跟着奶奶在老家住。

“要不是哑姐聋了,哑了,就不会有你了。”后来亲眷邻居们看到我,都会这样逗我。

好像我的出生是拜哑姐所赐似的。我“哼”一声,气鼓鼓地跑回家,缠着奶奶问:“要是哑姐不聋不哑,是不是就不会生我了呀?”

“傻!听他们嚼舌根子!”奶奶安慰我,然后又抹起眼泪,“你哑姐要是不聋不哑,可不就是大学生胚子呀,上台唱戏也不差。她还没满周岁,就会跟着收音机里唱……”

听到奶奶也像亲眷邻居一样夸哑姐,我不乐意地打断奶奶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哑姐怎么聋了呢?”

“都怪我,还不是那块猪肝……”

奶奶买了块猪肝煮了凉在桌上,吃猪肝明目。那会儿家里没冰箱,大夏天奶奶忘放阴凉地儿用菜罩罩上,哑姐吃了一小块苍蝇叮过的猪肝,当天夜里上吐下泻。奶奶把哑姐抱到卫生院,吃药、挂盐水依然止不住,眼见着哑姐都没有抬头的力气了,医生给哑姐打了一针加大剂量的链霉素,哑姐终于不吐不拉了,但也不再唱歌跳舞了。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搭积木,安静得像个小木偶。

奶奶有些慌,试探着叫她:“小芹儿?”

哑姐头都不抬,依然在那儿搭积木。

奶奶拿着脸盆锅铲,在哑姐脑袋后面奋力敲,敲得左邻右舍都跑来了,哑姐还是在那儿安静地搭积木。

哑姐聋了,听不到好听的歌,也不会叫“爸爸”“妈妈”“奶奶”了。没有声音的刺激,生活在一片寂静的世界里,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变成哑巴。

不知道啥工作让父母忙成这样,我上学前的大部分时间也是被丢在奶奶那儿,于是我和大两岁的哑姐天天厮混在一起。

哑姐自个创造了一套哑语。食指在上唇左右各抹两撇,代表“爸爸”,因为爸爸唇上有胡须;食指在耳垂左右抹两下,代表“妈妈”,因为妈妈耳朵下垂着两根麻花辫;手掌与肩膀齐平,表示“妹妹”,我比她矮嘛;手臂弯在胸前兜东西的模样,就是“奶奶”,奶奶每天都挎着个竹篮去菜场买菜……她的哑语只有我能懂,我一肚子的细密心思也只有哑姐能看透。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打手势,眼睛对视一下,瞬间便能达成共识。这个共识里包含了许多在大人面前替我打掩护的小秘密。

每次大人驻足,饶有兴致地看我们姐妹俩张牙舞爪地交流,嘴巴里不由自主发出“啊巴”的声音,以配合更完善的表达。有不怀好意地说:“喔哟,两个小哑巴!”我停下手势,朝那人翻着白眼大声喊:“你才哑巴呢,要你管!”我仗着自己小,也摸透了大人只是开个玩笑,便会抬扛着将那人逼走才罢休。

可同龄孩子才不会开玩笑,他们来真格的。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动作,他们叉着腰对着哑姐朝地上狠狠吐一口唾沫,再用脚踩上去,狠狠碾几下,然后挑衅地看着我和哑姐。哑姐立即明白了这个动作里包含的侮辱成分,毫不示弱地指着他们“啊巴”直叫唤,这不仅没有哄走他们,反面引起肆意大声的嘲笑。

我不敢跟那些野蛮孩子正面冲突,只有眼含热泪,羞愤地逃回家,把对他们的怨气全撒到哑姐身上。我对着奶奶尖叫发脾气:“人家的姐姐会说话,为什么我的姐姐是哑巴?我不要她,让她走!”

奶奶可不宠我,“哑姐多可怜啊,我可不让她走,你不喜欢哑姐,那你去你爸妈那儿。”

我不讲道理的时候奶奶是不来搭理我的,她打开收音机,调到唱歌的台,塞给哑姐,哑姐把收音机当枕头一样整个脑袋搁在喇叭上专注地“听”着,“听”得如痴如醉。

我气得把嘴巴撅到鼻孔上嘤嘤哭:“哑姐听不见为什么给她听?我要听收音机,我要听收音机!”

我不讲道理时是没趣的,往往也是自己下不了台的。我不许哑姐像奶奶那样看不见听不见我的脾气,我要哑姐陪我不讲道理,伺候着我把一场不顺心从头到尾发作完毕。我不管不顾地抢过收音机放到自己面前。哑姐这才回过神发现我在哭,她替我抹眼泪,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讨好地把收音机往我怀里塞。要是再效果不好,她便抓起我干细的手,拍在她自己脸上,算是我冤有头债有主发泄掉了闷气。当然我的力气全控制在哑姐手里,她是不会打痛自己的,她也知道我不会真正打她。

老家来了个越剧团,在电影院演《红楼梦》,场场爆满。奶奶在电影院前的广场看自行车,托看戏的熟人带着未达买票身高的哑姐和我一起进去看热闹——我是真的看热闹,不知道台上演的啥,只看见身旁的阿婆婶婶们边看边欷歔着拿手帕抹泪。哑姐却看得专注,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她仿佛看懂了似的,表情随着剧情的变化而变化,快乐、欣喜、羞怯、悲伤……

《红楼梦》演出的一个礼拜,不时会听到有人哼出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连孩子们也做起了戏里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她们踩着小碎步走路,喝水抬起袖子挡着面部,用番芋藤做各种凤钗珠翠挂在胸前和耳朵上,扮出环佩叮当的小姐样。

哑姐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她知道她们不可能接纳又聋又哑的自己。我把哑姐孤零零一个人甩在那里,兴高采烈地去和她们玩戏里的把戏,可很快就受到她们的嘲笑,笑我粗鲁没有小姐的样子。(一)

2022-07-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04208.html 1 3 姐妹(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