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据我所知,关于火车的艺术作品,最著名的油画当推凡·高的《火车和车子》,最著名的小说有《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和《黄色箭头》,前者为通俗小说,后者则是后现代精品,还有人拍出了《猜火车》《周渔的火车》《爱我就来搭火车》之类的片子,更有甚者如希区柯克,把火车当作了他的异度空间。火车给人提供的想象和艺术表现力,一点不逊于其他漂流物,它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智性经验。我也梦想过有一列自己的火车。自己的火车,并非一个人的火车,而是一列可以越洋过海畅行无阻的火车。它可以没有轮子,没有烟囱,也可以没有轨道,只要能让我时刻听到来自地心深处的轰隆就成。哐当,哐当,火车启动了,我就像插上了一双超低空滑翔的翅膀。我在飞,但我又紧贴大地。火车上应该有我的亲朋好友,有我最尊敬的人,最崇拜的人,也有最不耻的人,最有个性或最无个性的人,他们都在自己的车厢里。串门?当然欢迎了。他们什么时候都可以交叉互动,甚至交换位置,交换角色。每节车厢的左右两侧都设有出入口,方便人们随时进出,却无须检票。出入口立有一只投币箱,多少有个意思就成。没有意思也成。我的火车特别欢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火车上的每个乘客都有权决定火车的行程和行驶方向。当然得有序,就像KTV包房里的点歌台一样,但是妇女儿童优先,老弱病残优先,孤寡无助者优先——这是三项基本原则,一百年一万年不动摇。我就是火车的司机和司炉,火车启用了自动控制装置,是我最崇拜的一个人的最新发明,遥控器就在我手里,所以我的火车看上去无人驾驶,其实人人都是司机。
假如真的拥有一列这样的火车,我想,我们就可以恢复青春,我们就可以从那遗忘之海上缓缓站立,火车就是我们亘古不衰的故乡了。
虽说可以借助火车迸发想象的火花,但坐火车最不需要的就是想象。想象只是火车的衍生品。坐火车是回到人间。那哐当哐当的轰隆与你的血脉相通,并最终让你踏实。坐火车是回到现实。火车就像个大卖场,在火车上,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放屁,打嗝,打喷嚏,打呼噜,随意喧哗,都是可以尽兴的。一个车厢里的人,就像一个生产队。我喜欢这样的家庭感,尽管我们都是陌生人,我可以一声不吭,也可以随性和他们交流。这样的家庭区别于传统的严格意义上的三口之家。普通家庭比较固定,等级色彩浓厚。火车家庭松散疏离,但更祥和,更自在,具有更大的归属感。如果你是一个外向的人,坐火车会给你带来更大的好处。可能你三聊两聊的,就能聊出一门亲戚,一个共同的朋友来。有一次我去南京,火车行驶了一半,和我并排、过道那边的中年妇女突然跟我打招呼,亲切地叫了我一声“老师”。原来,我在教师进修学校工作时,她刚好中师函授,听过我的课。她的女儿在南京读大学,老公也在南京搞工程,她这是探亲去了。然后,我们又聊起了我还有些印象的函授学员。生源稀少,好多中小学都合并了,这些学员退休的退休,没到龄又没能转正的早就不教书了。说着说着,她又向我介绍起她所认识的在南京的海安人,有一个竟然是我的高中同学,受高中老师的叮嘱,我也正要找那位仁兄。她立即打电话给老公,找到了我那位同学的电话号码。在火车上交谈,你会感到时间尤其短暂。走出站台,她的老公和女儿正在出口处等着呢。她不由分说,热情地邀请我登上她老公单位的商务车,一定要送我到作协门口。要不是我表现坚决,她还要请我共进午餐的。
如同公路电影一样,新一代的作家已经敏锐地注意到“火车现实主义”这一严肃命题了。我读过一个欧洲年轻女作者写的短篇小说《坐火车旅行》,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女人。一个29岁的女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剩女。她坐火车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找到一个可意的男人。她要把自己嫁出去。嫁出去其实并不很难,但对方至少看上去要顺眼,这样自己不至于太冤,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她的周围,她的现实中几乎没有这样的男人。火车的现实似乎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一个更大的现实空间。她带着美好的愿望坐上了火车,她本来就喜欢坐火车散心。倒是有个男人中意她,而她也看上了一个男人。事与愿违,中意她的人,一个胖子,也是一个骚扰者。他一边不断地递给她面包,一边把猪油手伸向她的大腿。他只是想完成火车上的一次艳遇。而她中意的男人,本分体面,似乎是个有妇之夫。她想,有妇之夫也不错的,可以慢慢争取嘛,实在争取不过来,做他的情人甚至小三也可以接受的。可她没有机会,因为有妇之夫是个好男人,规规矩矩地坐在老婆孩子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