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姐妹(小说)

□王晓俭

绘图 瞿溢

灰溜溜回家的我只能自个儿扮小姐。哑姐一眼看穿没有伙伴的我的落寞与孤寂。她拿口水蘸在红纸上抹到我脸上嘴上,拿火柴头替我描眉,用火钳子把我的刘海烫卷,镜子里的我立马俊得比小姐还小姐。我对哑姐说:“你是我的丫鬟。”哑姐很快会意,高高兴兴地拉我爬上床。老式雕花床就是我们的戏台,哑姐替我把帐子布合上又拉起,一台戏才很有仪式感地开启。哑姐把毛巾毯披在我肩上,教我甩水袖,拿蒲扇在旁边轻轻打扇子,要不装着倒一杯茶屈膝奉上,配合我过足戏台上的瘾。

奶奶一旁看着这一切,说:“小金儿你笨手笨脚的,哪像个小姐哟?你哑姐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呢。”

我知道奶奶说的是实话,哑姐的脸像一只新鲜的水蜜桃,头发像一匹黑绸缎,在哑姐跟前一站,我几乎矮她一半,瘦她一圈,头发黄燥燥的,简直像长僵了的小黄瓜。

可我就是气奶奶偏袒哑姐,于是数落奶奶:“你腿弯得像车轮子,肚子挺得像大馒头,睡起觉来扑噜扑噜直吐泡,金鱼都比不过你!”

奶奶啧啧嘴不跟我一般见识:“小金儿尖牙利嘴真是了不得!要是哪天奶奶不在了,你会对哑姐好吗?”

“会!”我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妈妈终于把我接到她那儿去了。

我要上学了!我看到哑姐羡慕的眼神得意极了。她尽可以让奶奶夸赞她一百个漂亮,尽可以天天“听”奶奶给她的收音机,尽可以自个儿演“小姐”。反正,我可以到爸妈那儿上学了。

新结识的同学们来我家玩,他们说:“你是独生子女啊?”

我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他们羡慕地说:“哥哥姐姐不带我们玩的,弟弟妹妹又总是跟屁虫一样烦神。你独生子女多好啊,所有东西一个人专享。”

我被他们说得好像自己真是独生子女了,特别受用。可妈妈织毛衣是给哑姐织的,纳鞋底也是给哑姐纳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大包小包寄回老家。我哼哼唧唧表达自己的专横:“为什么不给我做?”

妈妈多温柔呢!妈妈平心静气地说:“我给你做,穿小了,多可惜呢,我们要勤俭持家。”

“可我不要穿哑姐穿小的衣服。”我没有理由反驳,只能继续哼哼唧唧。

“哑姐穿衣服可当心了,留给你的都还和新的一样。等过年的时候,妈妈给你们姐妹一人做一身新衣服,好吗?”

妈妈不像奶奶,从不说戳我心窝子的话。在妈妈面前,我温顺得像只小绵羊。

寒假我回奶奶家,装作看不见哑姐身上妈妈织的玫瑰红的毛衣和灯芯绒棉鞋。我可是小学生了,要做功课。我打开铅笔盒铺开寒假作业时目空一切的样子,自己都对自己肃然起敬。我写上几个字就挥手差使凑在旁边的哑姐,“倒茶来”,或者“背上痒,给我抓抓”,或者“我饿了,帮我剥花生米”。哑姐十分有耐心,鞍前马后服侍完我,继续专注地看我做作业,比看《红楼梦》还专注。

哑姐长期不在妈妈身边,跟妈妈便客气得不像母女。可这回过年不同,妈妈一回老家,哑姐就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她拿了张纸,上面写着“我要上学”,那是跟我课本上学来的字。哑姐学样样东西都快,贼快。

妈妈很无奈,她喊我:“小金儿,告诉你哑姐,学校不收聋哑人。”

妈妈不会做手势,哑姐自创的那套哑语像摩斯密码,只有我能跟她交流。可哑姐这回犯了犟,一直拿着那张“我要上学”的纸给妈妈看。大年初一,妈妈给我们做的一人一套新衣服都懒得穿。

奶奶替哑姐不服气,奶奶说:“谁说我们小芹儿不能上学的?县城有所聋哑学校,我那远房侄女就在那里当老师。”

于是大家带着哑姐去镇东头回来过年的老师家拜年,哑姐立即明白了,她在老师面前卖命地表演,甚至连做了三个侧翻,脚还没站稳,气还没喘匀,立即眼巴巴地看向老师。

老师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学校还真没见到这么漂亮聪明的学生。”

过完年,哑姐穿上那身新衣服,真的被爸妈带去县城聋哑学校了。哑姐才九岁。老师用规范的哑语问她:“你要住学校宿舍,能行吗?”哑姐坚定地竖起大拇指,表示没问题。

哑姐走的时候奶奶哭得稀里哗啦。我问奶奶:“我上学你为啥不哭啊?”

“臭丫头!你是去你爸妈那儿享福了,你哑姐这么小就孤零零住学校里,可怜不?”

“可怜……”我心里忽然有些疼痛之感。

暑假,哑姐竟是独自一人背着行李从县城坐车回来的。她从行李袋里一样样掏礼物,给妈妈织了条围巾,给爸爸编了顶草帽,给我做了个有漂亮花裙子的娃娃,给奶奶缝了件新围裙。聋哑学校有技能培训课,哑姐把课上学来的知识全活学活用到这些礼物上。然后哑姐继续献宝似的掏出一叠东西:第一名的成绩单,三好学生的奖状,六一儿童节上演出的照片……

妈妈忍不住惊叹:“小芹儿这是给她一个舞台,就要跳向全世界的节奏吗?”

唉!我又被哑姐给比下去了。

我和哑姐一起回奶奶家过暑假都不用妈妈陪同了,哑姐带着我熟门熟路地挤上公共汽车,包袱紧紧地拎在手上,警惕地留意车上各色人等和一路的站点。和她比起来,我倒更像个无用的残疾人。

哑姐有了暑假作业的任务不再有“服侍”我的工夫,每天坐在小桌子上头都不抬地又写又画,简直着了迷。我的作业还没写到一半,她就全部完成了。我忍不住凑过去看,禁不住嚷起来:“哑姐的作业又少又简单,我要是也有这么轻松的暑假作业就好了。”

奶奶又来怼我:“你哑姐上的是聋哑学校,学得简单,你去上,未必能拿第一名。”

神气什么?臭美!比我大两岁只学这么点文化,羞不羞!我想着,气得把笔一甩。

哑姐来哄我,心甘情愿地又扮演起丫鬟,教我打扑克牌,我打不过她,她只好故意输给我。教我规范的哑语,最后不了了之,还是用只有我们俩懂的手势交流更顺畅。教我怎么跳新疆舞,要动脖子要转手腕,眼神还要左顾右盼……我这才心满意足,这才是我的哑姐嘛!

要开学了,妈妈和我送哑姐到汽车站,妈妈拿着连夜给哑姐做的杏色泡泡纱连衣裙,那裙子已经够漂亮了,妈妈还带着针线,在候车室给连衣裙胸前钉上三粒包金边的纽扣才算完工。(二)

2022-07-2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04926.html 1 3 姐妹(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