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姐妹(小说)

□王晓俭

那是夏末的午后,蝉儿在柳树上嘶鸣,我和妈妈挥手向坐在扬起灰尘的汽车上的哑姐道别。我不知道自己高高兴兴送走哑姐和她那条漂亮的连衣裙是缘于妒忌,只知道牵着妈妈的手回家时,妈妈就属于我一个人的了。就算有寒假暑假又怎么样,数一数日子,我能比哑姐分享到多一半的母爱。

可是我想不到有一天病魔会早早把妈妈夺走。那么心灵手巧的妈妈,那么温柔贤淑的妈妈,怎么会!那一年我上初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气若游丝,要俯身到她嘴边才听得到她说话。妈妈说:“小金儿,要对你哑姐好,要帮助她,好吗?”

我点点头,眼泪一滴滴掉在妈妈的枕头上。妈妈看一眼站在身边哭的哑姐,长舒一口气,不再说话。

过去有没有爸爸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爸爸像一个虚幻的影子,甚至仅仅是一个概念、一个称呼。因为每天回家我首先看到的是妈妈,她忙着做饭,她织毛衣、纳鞋底,辅导我功课,听我说话,搂着我睡觉,她的气息紧紧包围着我,无处不在,让我感到温馨、笃定、安逸。爸爸在哪儿呢?他好像在,又好像不在。他在家我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和我妈说工作上的事,要是邻居来串门就和邻居高谈阔论,他和我几乎没有交流。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有妈妈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妈妈没有了。家里一切都冷了。冷锅冷灶,冷冷的空气。吃饭时我和爸爸面对面,爸爸一句话都没有。我不想这样,这让我难过。我终于意识到没有了妈妈,还有爸爸。我开始尝试着对爸爸讲学校的事情,装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以为这样能激起爸爸的谈兴。可是爸爸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于是我更加起劲地添油加醋,以期得到爸爸的回应与参与。

可是爸爸“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很不开心地说:“这鱼鳞怎么没刮干净?”我吓了一跳,立即噤声了。鱼鳞是没刮干净,我从嘴里剔出来,吐在桌上。吃完饭我自己回到房里做作业去了。

爸爸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他变成一个工作狂和酒鬼,像头野牛一样不受控制地放飞自我。他不是上班就是出差,醉醺醺的,满身酒气。有时他出差回来,买了牛皮糖啥的零食放我桌上,有时会买一件很贵的皮衣服给我,那是他难得兴致高涨的时候。他以为我会开心,但我坐在桌前看书,头都没抬一下,像当初他从没回应我一样对待他。我不喜欢他买给我的东西,他不知道我要啥。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考到县中,我努力学习的唯一动力就是离开这个家,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我想封锁过去的记忆。

奶奶从老家赶来了,她不放心爸爸和我。但她不再是那个精明利落的奶奶了,她唠唠叨叨丢三落四又邋遢,爸爸总和她吵架,甚至砸东西。

我梦到妈妈,她在荒凉的海边和一些陌生人生活,他们一起打鱼,坐在礁石下吃饭。我就站在一旁,妈妈却像看不见我似的。我哭醒过来,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在这样黑暗的夜里,在同一时刻的另一个地方,一母同胞的哑姐,她孤身一人躺在聋哑学校宿舍的床上,她在想什么?她又在期待什么? 她的梦里是不是也有妈妈?她梦里妈妈的面容也许是模糊不清的。因为她在妈妈身边的时间比我要少多了。我用被子捂住脑袋哭得抽不过气来,为自己,也为哑姐。

原本寒暑假才回来的哑姐,自打我做了那个梦后突然在周末回家了。她一回来,即使天阴冷阴冷的,我都觉得好温暖。哑姐自作主张把自己切换成女主人,麻利地扫地擦窗,洗被单换被套,捏着鼻子嫌弃我几天不换内衣,又拉着我的手比画着让我每天擦蛤蜊油,这样双手才平滑细嫩。我装作满不在乎地一扭头走开,暗地里还是把她无师自通的生活常识一一记住。哑姐回来,爸爸才不会出门,奶奶脸上才有笑容,我躺在洗得香香的被窝里才觉得有家的味道。大衣橱里有一件妈妈在世时织了一半的海蓝色嵌银丝的毛衣,哑姐翻出来,带到学校,下周再回来,毛衣已织好了,织成县城流行的宽松式,我穿着它维持着我在学校的体面和虚荣。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哑姐也毕业了。我如愿以偿拿到县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两个人同时来到我家。一个是哑姐学校的老师、奶奶的远房侄女。她说全校这么多毕业生,省残疾人艺术团独独看中了哑姐,要她去学跳舞,学演戏。另一个是镇服装厂厂长、我妈生前的闺蜜,她答应过我妈,哑姐一毕业就去她厂里做缝纫工,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妈九泉下才能瞑目。

奶奶想也不想就回掉了远房侄女:“跳舞演戏能当饭吃?还跑到省城去?不去不去!”

远房侄女说:“老太太你糊涂了吧?当初送小芹儿去聋哑学校,你是最积极的,你说小芹儿有出息。现在给她出息的机会来了,你倒不让她去了?”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聋哑人能折腾出个啥玩意儿来?我要她陪着我,姐俩没了妈,我不想家里再缺个人。”

“那好,凡事都有个民主,你我说了都不算,让小芹儿自己选择。”远房侄女不死心。

我手捏住了哑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恳求,我对自己十分惊讶,凭了什么希望哑姐留下来?凭了我去上县中家里只有爸爸奶奶了吗?直到我确信17岁的哑姐不假思索站到服装厂厂长一边完全是出于自愿而非我暗暗的恳求,我的愧疚才消去一半。

我实现了自己的誓言,离开这个家。基本,我是尽最大可能不回去的。哑姐教我的我都会了,要勤换内衣,要用蛤蜊油擦手,天好的时候要晒被褥,我会用哑姐的眼光和她寄给我的一点零钱上街挑选满意的衣服,我成了宿舍里公认的最有教养的女孩,她们神秘地猜测我的家世,我只是保持沉默。至于已在服装厂上班的哑姐在家每天是如何独自面对嗜酒的爸爸和糊涂的奶奶,我也不想知道。我想造一个幻觉,首先是让自己,其次让所有新同学相信:我有一个父母健全、爱意浓浓的家庭。

三年后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意外经过残疾人艺术团的大门,很是失神了一阵。我想象从门里走出的高挽着发髻露出天鹅般修长脖子的女孩如果是哑姐的话,一定比那人更俊气。但很快就顾不上了,我一头扎进热火朝天的大学生活……

哑姐结婚的时候,奶奶已去世了,是哑姐服侍她走的。姐夫也是聋哑人,和她在一个厂里。我回家过年,春节联欢晚会正播到聋人舞蹈家邰丽华演《千手观音》,爸爸突然说:“要是你哑姐去跳舞,不比电视里差。”爸爸如今已从暴躁的酒鬼变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而此时正背对着电视在厨房忙碌的哑姐错过了《千手观音》,当然更听不到爸爸在说什么。

我一直记得妈妈和奶奶说的话:“要对哑姐好。”我肯定会对哑姐好的,但这样的“好”,终究还是来晚了。 (三)

2022-08-0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05527.html 1 3 姐妹(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