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工厂大院(散文)

□程然

对人一生影响最大的,有父母、老师、朋友,他们一路养育、教导、帮助你,你可以细数他们在你一生中的故事,会激起你感谢、感动、感激之类的情感。还有就是居住过的地方,它包含的内容很庞杂,你说不清道不明它给了你什么,但对人的影响却很大很深。当然,一个人生活在山区还是平原,生活在农村还是城市,生活在小城市还是大城市,对人的影响都不同。我生活在一座小城,城里原来有许多巷子,百岁巷、秀女巷、武庙巷、郜家巷、刘家巷、冒家巷等等。巷名虽异,风格略同,青砖的墙,木质的门,地面或用麻石铺就,或用砖头砌成,墙内偶有树叶探出,或桃,或李,或枇杷,但一般悄无声息。小学放学时,看见同学闪进门里,如同鸟儿进了笼子。这与我们居住的大院完全不同。

大院与巷子明显的不同是,巷子建筑规整,排列有序,大院则是杂乱无章。大院也许曾经有序,隐约听说,它是某大户人家宅邸,后来大户不再大户,宅邸就成了工人宿舍。

原来的格局早已看不出了。比如门,朝东,是两扇高大、厚重的木门,上面是用钢筋做的红太阳放光芒的装饰,只在晚上关闭。门的北边是传达室,小而且矮,住着看门人,是个很凶的还俗尼姑。门的南边是食堂,高大而不敞亮,因为窗户很小,里面有一张长桌和若干方桌,只有单身工人在那儿吃饭,所以总坐不满。坐满的时候是开大会,正对着打饭菜窗口的是一个高台,当上面摆上条桌,后面坐了几个人的时候,食堂的功能一变而为会堂,这种情况在当时的中国很普遍,好像很辩证的把人的精神需要与物质需要在同一个空间统一起来。紧挨着食堂山墙的是厕所,大院几百人共用,每天早上和每次开会的时候最忙。厕所一边有个猪圈,每年养一头猪,由食堂泔水丰富地供养,到年底,几个壮汉摁着,猪拼命地叫,一大群人嘻嘻笑笑地看,一刀捅进猪的喉咙,血咕咕地流了半脸盆,看的人眼中闪着快意与兴奋。拐过猪圈往里,就不好说了。

如果你住在巷子里,别人问起来,你可以告诉他,我住在某某巷几号。但是住在某某工厂大院,别人问起具体位置,对不起,没有门牌号码。如果硬要说,好吧,听着,进了门一直走,过了食堂右拐,走不远有个小巷,进小巷左拐,有个小天井,过了天井向前,迎面有个门,进门走不远向左拐,是个小院,右手三间房,靠边的一间是我家。说的人竭力想说清楚,听的人却越听糊涂。大院原来是讲格局的,但是后来住的人越来越多,这儿加一间,那儿添一幢,就让原来宽的地方变窄,原来直的地方变弯了,原来的稀稀疏疏变得密密麻麻。几十年,大院里没长过一棵树,连草也长不长,一冒头就被踩死了。如果第一次到大院找人,或者是主人接着,或者看门的领去,或者一路走一路喊,直到有人答应,否则不仅找不着人,可能还转不出去。我在大院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贼,一是可能因为社会风气好,二是可能因为大院像个迷宫,让贼人望而却步。所以,大多数人家锁了门钥匙就放在门楣上,到了夏天则晚上也不关门,天太热了。

门总是开着,是大院留给我深刻的记忆。不上学的时候,我们就从一家窜到另一家,而所谓的家,大多就是一间屋子。古有“登堂入室”之说,即先登厅堂,再入室内,但那奢侈的年代早已成为历史,在我们这儿是厅堂、卧室,甚至厨房,合而为一。屋里一览无余,门边有个脸盆架,放着脸盆,搭着毛巾,有的人家没有脸盆架,脸盆就放在方凳上;紧挨着是搁在木板上的箱子,两个或者一个,有的人家是灯柜,两扇门,一对抽屉,漆的红色,是放衣服的;对面靠墙是桌子,有的是四仙桌,有的是八仙桌,有的漆过,漆已经剥落,有的没漆,露出木纹,围着桌子放几张条凳;有的人家一张床,有的人家两张床,因为繁忙,来不及整理,还留有睡觉的痕迹。刚洗的衣服就晾在屋檐,男人的、女人的,长裤、短裤,内衣、外衣。每一家都是这样,没有任何私密性,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私密,可能就数放在床下用布遮着的痰盂了。有时候,我们这些小孩突然闯进一家,发现一对青年男女正坐在床边手拉手亲切地说话,瞬间分开;还有的时候,大人把小孩叫过去,当着孩子父母的面问,昨天晚上听到什么了,然后是哈哈大笑。这就是工厂大院对小孩最早的性教育。

生活在大院的人,十有八九不喜欢冬天,原因是家里没有取暖设备,有时比屋外还要冷,没有人手上不长冻疮的,晚上被窝里一焐又痒,开春时发烂。如果硬要说冬天有什么可爱之处,就是下雪时打雪仗,分成两队,充分利用大院地形的复杂性,常常会砸到大人,或者打碎玻璃,挨一顿臭骂。到雪化时,屋檐挂下冰凌,像羚羊的角,又像细长的竹笋,用杆子打下来,攥在手里,伸出舌头舔,当作冰棍,这就让我们更想念夏天啦。三伏天,大院里一片肉,是一年中穿得最少的时候,男女都一样。大人们在路灯下放张桌,打扑克,四个人打,围着八个人或者更多的人看,时或吵起来,有人把牌一甩,说“不玩了,回去睡觉”,踢踏着鞋走了,过一会又来,没了位子,只好站着看。人围得多,难免相互蹭汗,然而忍着,为了看打牌。小点的孩子满院跑,拿着竹竿、木棍打仗,大点的孩子则捉虫子,在灯下不知疲倦飞的是蛾子,白的、黄的、花的,围着路灯跳圆舞曲,地上则有蛄蝼、油葫芦、蟋蟀、螳螂,蛄蝼爬得慢,大屁股一扭一扭的。油葫芦跑得快,短而黑,都是不待见的虫子,只有螳螂是稀奇之物,青绿的翅膀,细长的脖子,两片像大刀一样舞动的钳子,捉它是有挑战性的。它会飞,会夹人,必须慢慢接近,悄悄伸手,迅速捏住脖子,然后,高举螳螂向小伙伴们炫耀。忽然有人唱起京剧:“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打牌的继续打,捉虫的继续捉,没人认真听,因为大喇叭天天在播。

在大院,我们学会叫人,工人们见面看职务叫,分厂长、书记、主任。我们不按这规矩,以父母作参照,父母的长辈,我们叫爹爹、奶奶,比父母年长一点的叫大大、大妈,和父母差不多大或者小些的,叫叔叔、阿姨,见面就叫,见一次叫一次,大人们被叫习惯了,不叫还不高兴:“你个小家伙,见了我怎么不叫?”可能,那时大人们把仅有的一点尊严全寄托在小孩的叫上了。有一个姓朱的叔叔人善良,教我们游泳,带我们在河边捕虾,从树上套知了。有一回大院进了一条狗,他用铅丝做个套子,拿根棍子撵狗,它原来想到大院寻点吃的,没想到却要被人吃。但是我们从来不叫看门人,因为她只要看见我们在院里追逐,就会大声骂,所以,我们又怕又恨,遇见总躲着,见她不在,则偷着往她屋里丢死蛤蟆。但是,她曾经有过壮举,某天晚上,有一家人的厨房失了火,就在别人惊慌失措的时候,看门人脱下大衣,把火灭了。有一年,她死了,得的子宫癌,而且风传有过孩子。尼姑有孩子,着实让男人们津津乐道,然而很快就没了兴趣,因为他们上夜班的老婆担心迟到而睡不踏实,旁边的男人也睡不好,于是一起想念叫醒的看门人了。很多年之后,看门人成了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她的法名叫福安。

2022-08-0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05529.html 1 3 工厂大院(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