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中年之后，忽然喜欢上了《红楼梦》中少奶奶们讨论家务人情的章节，比如第四十五回开头李纨找凤姐拉赞助的文字。

这天李纨带着众姐妹来找当家少奶奶凤姐，力邀她担任大观园诗社的监社御史，实则是要她提供活动经费。

鬼灵精凤姐没有马上表态，却趁机“攻击”起李纨来：先是原原本本算了一笔账，说李纨月例是其他少奶奶的4倍，加上额外的土地收入、优厚的年终分红等等，一年下来足有四五百两银子，而支出并不多。然后又理直气壮地挤对她：你当大嫂子的，就是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陪妹妹们玩玩，能有几年？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她们来闹我，当我不知道吗？

这个凤姐果然口才了得，婉拒了妯娌要她当赞助商的要求。不过李纨亦不好惹，当即予以有力还击：先说自己只讲了一句话，就招来凤姐两车子市井无赖的话，点明王熙凤的俗不可耐；再说“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让众人觉得熙凤的确过于精明；又说“你这样给平儿拾鞋也不配”，十分巧妙地转换话题，揭露了连凤姐自己也觉得理亏的打平儿事件——这下凤姐不得不当众向平儿道歉，并痛快地答应出50两银子充当诗社经费。

初读这个桥段我只觉李纨的谋略、辩才不在凤姐之下。再读，又觉李纨之所以能让凤姐甘拜下风，是因为她聪明地回避了对方提出的关于她家庭收支账的事儿，将话题转移到了凤姐打平儿的亏心事。那么琏二奶奶给珠大奶奶算的这笔全年收支账，是否符合事实呢？从后者没有当场反驳的情形看，琏二奶奶的账应该没算错。

同样是贾府少奶奶，为什么李纨明面上的收入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李纨母子孤儿寡母的，贾母怕她钱不够用，工资标准给定得高些，这可以理解。只是，她年收入是否过丰呢？——拿凤姐来说，她的月例银子是5两，加上年终分红，年薪大约是160两银子，这160两和李纨至少400两银子的年薪比较起来，差距真不是一星半点——贾府最高领导人贾母何以如此眷顾这位文静的孙媳妇？

直到重温《红楼梦》，注意到第四十回提到的那个绿油油的荷叶式翡翠盘子，好像特别高雅的样子，又慢慢品读了一遍相关段落，这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才有了答案：贾母格外疼爱李纨，除了李氏温良贤淑、年轻守节、教子有方令人敬服外，大概还因为她理解贵族老太太贾母的审美兴趣，能悄悄满足后者“诗意栖居”这一较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吧。

来看这一段叙写：这日贾母准备带刘姥姥逛大观园，李纨等人不免忙碌起来。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戴花儿。”

凝视着这个翡翠盘的时候，内心真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常见的翡翠制品多为翡翠首饰，形制较小，看不到多少翠色；而眼前这个翡翠制品却是难得一见的翡翠器皿，当一个硕大碧绿的翡翠盘子突然出现在读者视线里，怎不给人一种特别珍贵的印象？而且它又极雅致，你想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上，错落有致地散放着十几枝刚摘下的五颜六色的菊花，是否有如一首陶渊明的诗呢？

贾母喜爱这个翡翠盘吗？答案是肯定的。读者一定记得第五十三回贾母花厅里的陈设，在这个客厅无论是香炉中焚着的御赐百合宫香，小洋漆茶盘上放着的仿古窑茶杯，还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诗词的慧纹璎珞。都给人一种观感，那就是老太太钟爱的摆设或器皿皆是高贵、雅致而不俗气的。如今珠大奶奶特地找出一个绿莹莹的、高华雅逸的翡翠盘子，盛了十几枝犹带着晨露的各色菊花来给她簪花，端详着这个与自己审美趣味高度契合的盘子，老太太自是十分欢悦。

估计从此之后贾母就格外看重李纨。资深红迷都知道老太太性格中一个很鲜明的特点：有着极高的艺术鉴赏能力。不管是为凤姐细说软烟罗和霞影纱的差别，是用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墨烟冻石鼎给宝钗布置房间，抑或是叮嘱惜春画下俏丽宝琴在雪中赏梅的一幕，都让人觉得老太太真是一位生活美学家。贾母如此讲究生活品位，可偏偏一直以来侍奉的王夫人、凤姐等人并不是很懂这一点，现在李纨忽然借一个翡翠盘表达了她对老祖母品位深深地懂得，你想，贾母能不对她产生知己之感并另眼相看吗？

至此我们对这位知性优雅的少奶奶亦充满好感吧——要论照顾史老太君的饮食起居，贾府几个太太、奶奶都做得不错，不过说到给老太太带来深沉持久的审美愉悦，就只有李纨做得来了。

曹雪芹先生仅凭一个荷叶式的翡翠盘子，就写活了李纨性格中审美能力极强、善解人意的一面，不得不说，曹公的能耐真不是一般小说家能望其项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