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之
文学评论家夏志清给予白先勇很高的评价,说他是当代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不仅说他小说的内容、立意,也说文笔的艺术性与独特性。
这本《纽约客》由六个短篇小说组成,写的是一群旅美华人的生活与困境。白先勇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写作“纽约客”系列,2007年出版。40多年的时间跨度里,这6个短篇实际上探讨的问题很不一样。足以见得作者观察、思考的内容在不停改变,并且变得更为深刻。
开篇《谪仙记》和《谪仙怨》写的是李彤、杨凤仪,两个貌若天仙的年轻女人,在纽约这个声色犬马的都市里,最终各自沉沦的故事。题名里的“谪仙”是对这两位美人最终陨落凡尘的惋惜。之后的几个短篇里,也常提及人在异乡的无奈。
《谪仙记》里说李彤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的太阳,周身一道道光芒扎得人眼睛发疼。”李彤是上海高层官员的独生女,国内战事爆发,家人乘船逃离上海,中途轮船出事,她的全家罹难,丧失了家庭背景与经济来源的她,留在纽约念书生活。小说几乎耗尽笔墨来描写这样一个在纽约城风光无限的女人。她看不上老实无聊的男人,也没有办法过平淡无趣的生活,小说里总写到她像是火一样的,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的焦点,她热烈、任情、轻佻、傲慢。她谁也不信,只想自己活下去,只想活得轰轰烈烈的一种执念。这个信念是迷人的。
从人物性格的角度,李彤让我想到《红楼梦》十二钗副册之首的晴雯。白先勇的小说总是充满个人面对命运的无力感,这和作者的“悲悯”融合。总之对我而言,是没有办法一口气看完小说的,总要看一看,再停一停。
从写作手法来谈,《谪仙记》让我联想到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都是写纸醉金迷的纽约,都是描绘的荒诞年代,性格乖张的主人公。但这里不想过多着墨于人物、情节的相似性,而是叙述视角的相似性。关于西方现当代小说的写作革新,写作的视点的变化是相当重要的。
视点(view of point)源于英国文学批评家罗伯克的《小说技巧》。罗伯克认为,怎样写好一个小说,在于对“视点”的运用——叙事者与故事之间关系。《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选择的叙事者既不是主人公盖茨比,也不是爱人黛西,而是黛西远方表亲尼克。尼克是“黛西与盖茨比”关系里的局外人,从不知情走向阴差阳错住在盖茨比隔壁,再到后来帮助盖茨比约会黛西。尼克从“不知情”到“知情”,是参与者、剧情的推动者、审视者。这种视角的选择实际上是精心设计的结果。
在白先勇的小说里,这种视点的选择也很值得思考。《谪仙记》里选择描绘李彤,既不是李彤的第一视角,也不是和李彤一起留学美国的闺蜜们,无论哪种选择都会使“李彤”这个人物过度接近读者,而失去神秘感。白先勇选择了陈寅——李彤闺蜜慧芬的先生,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他欣赏李彤的美貌,表示“李彤的模样儿我却觉得慧芬过分低估了些”,陈寅也帮曾经的朋友周大庆约李彤,结果李彤在聚会里闹得很失礼,像“一流狂风”一般狂舞着恰恰;一起参加过赌马,他看到李彤轻佻狂放的一面;后来在陈寅和慧芬乔迁后的聚会上,光是筹备就三天三夜,人们聚在牌桌上热闹,却找不到李彤。
陈寅最先捕捉到疲倦的李彤,她不是永远的肆无忌惮、跳脱狂浪。《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在窗外看到汤姆温柔地安抚着肇事逃逸的黛西。尼克也是最先知道黛西要再次背叛她和盖茨比的感情,重回丈夫汤姆的怀抱的。
《谪仙记》最后,陈寅得知李彤在欧洲旅行中自戕身亡时,他内心空洞受到震撼,正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目睹盖茨比去世后,门庭冷落、无人问津时,他对于人性的冷漠感到不可置信。
“街上没有什么车辆,两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没有想到纽约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会变得这么空荡,这么寂寥起来。”
事实上,《纽约客》里,每一篇单独拎出来都有无数技巧、情感与细节,很多人认为白先勇的文字描写、感情体察“细腻入微”,但远不止于此,角色的设定、戏剧笔法的刻画推进、故事的立意都很有探讨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