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芳

春燕是谁？春燕是贾府仆妇何婆的女儿，大观园建成后进怡红院当了小丫头，有时大家也叫她小燕。

对这个人物，起先我并无太深印象，大约就是一名同小丫头佳蕙差不多地位、每月拿五百钱月例的基层小员工吧。

后来有一回重温《红楼梦》，无意中发现一项以前忽视的内容：女伶芳官初到怡红院，宝玉怕心性高傲的芳官不适应，特地指派春燕多关照。能被领导指定传帮带新人的，自然不是庸常之辈。要论才干，她还真不输给袭人、麝月这些出类拔萃的人物。

春燕果真有头脑有才干吗？翻读第六十回的一段叙写，她兴高采烈对母亲何婆说：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哎呀，宝玉的丫头从袭人、碧痕、绮霰到四儿，留恋贾府这个繁华锦绣之地的不在少数。没想到小燕却一点儿不贪恋这种豪门生活，认为积累一定资金和经验后，重返自己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家才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个人以为，单凭这份难得的清醒，她就值得拍案叫好。

再来看第五十九回的一段，便可体会到这位姑娘有多干练。原来她见宝钗的贴身丫头莺儿正兴冲冲采下大观园的柳条编织花篮，就先埋怨自己母亲如今年纪大了，把钱看得越发重了；再说她很不赞成母亲这样斤斤计较，动不动为仨瓜俩枣跟人大吵一架，未免有损自身形象；然后话锋一转，说母亲和姑妈两人起早贪黑看管园中花草，凭良心说也是怪不容易的，莺儿你掐了她们当心尖子爱护的鲜花嫩柳，可要仔细她们抱怨。小燕其实是想阻止莺儿折花掐柳，但她没有直接说出意图，而是首先感叹母亲锱铢必较没意思，接着说自己也不支持她这样做，待获得莺儿的认同和好感后，再缓缓劝谏对方体察看园人的辛劳，最好别折那些花儿柳儿了。别看小燕是个外表普通的小丫头，可说话办事还挺有水平的。

春燕除了头脑清醒、机敏能干外，还聪明而低调。她在怡红院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地领导同事对她印象都很不错，但是这姑娘并未忘乎所以，比如像晴雯那样，常向小厨房要个私房菜芦蒿炒面筋之类。她仍是一如既往、勤勤恳恳地做好本职工作，扫地、烧水、帮妈妈看园子，不觉得这是多么琐碎无趣的活计；仍是那么乐于助人，蕊官请她捎蔷薇硝给芳官，她不厌其烦地应承了。五儿悄悄来找芳官打听求职之事，芳官不在，她贴心地告诉五儿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像小燕这样聪明、谨慎而忠厚的人，别说是在清代，就是在更纷繁复杂的今天的职场，她也会是一名极有人缘的优秀员工吧。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倘春燕仅是位聪慧恬淡、没什么野心的年轻姑娘，她应该不会引起我太长久的关注，之所以难忘春燕，还因为她对母亲何婆有份既无奈又心疼、既尴尬又体谅的、恒久不变的爱。

大观园小厨房的柳嫂子对女儿五儿那真是当掌上明珠呵护的，但何婆对女儿就没那般宝贝了，别说一不顺心就大骂，怒不可遏的时候，高举轻落打几下也是有的。第五十九回明明小燕很认真地帮妈妈看园子，远兜远转却也明明白白地提醒莺儿等人不要掐折园中花草，可何婆倒好，一见莺儿手里拿着个新鲜花篮，不分青红皂白就迁怒于小燕。

那春燕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嗔莺咤燕事件中，经平儿等人出面教训，何婆不得不认错服软。小燕见妈妈如此，马上不同她计较了——不惟主动和她聊天，讲一些让她开心的事情，还毫无芥蒂地陪她去向莺儿道歉。最让我感动的是小燕给母亲留奶油松瓤卷酥的细节。那一回芳官的午餐很丰盛，有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松瓤卷酥等四五道美味，宝玉见芳官吃不了那么多，于是招呼小燕一起用餐。小燕稍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她留下两个卷酥，然后微笑着对宝玉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

春燕为何对何婆这样好？春燕这般待母亲，除了是母女之间天生有份无法割舍的感情外，还因为她对母亲的坏脾气有深深的懂得吧。小燕应该是这样想的：妈妈为什么这样小气？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早寡的她独自一人抚养两个未成年女儿，吃足了生活的苦头，才养成了重视钱财的习惯。为什么对女儿没啥好态度？那是因为她工作甚辛劳，又没什么文化，累了气了才骂孩子几句。总之她脾气再坏，也含辛茹苦把两个女儿养大了，所以只要她不太过分，自己还是要对她亲热一点。小燕就是这么一位极能体谅亲人、极有孝心的姑娘。

关于春燕的结局，书里没提。不过从曹公给她起的名字看，“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我以为结局多半是美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