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火

不管你是向上帝诉说，还是向自己的内心诉说，只要足够的虔诚，就会得到最深最美的抚慰，就会映出一个沉静的心湖。

“我本来只有耳朵，现在却有了听觉/以前只有眼睛，现在却有了视觉/以前是一年年过，而今活在每一刹那/以前只知道学问，现在却能辨别真理。”这是美国作家梭罗于沉思中的顿悟。因为那本《瓦尔登湖》，我总会想象他是在寂静的湖滨，聆听大自然最细微也最亲切的声响时悟出了这一个道理。

而我，在聆听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时，似乎同样产生了一种欣喜的感觉。因为那个庄重而肃穆、宽广而柔美的慢板乐章，感觉了一片沉静的心湖，隐藏于茂密的森林之中，悬于思想的山巅之上，泛着神秘的温柔的光。那种光，为你种下了慧根，甚或在某一刻，导引你瞬间顿悟。

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的慢板乐章尤为庞大，甚是辽阔，那种安宁的心绪静静地流淌在天地山水间。这个乐章的篇幅长达三百多小节（一般的演奏需近半个小时）。基本结构呈现为：A1—A2—B1—B2—A1—B1—B2—A1—A2—Coda（乐章结尾部B1—A1）。其中第一主题（A部分）有赞美诗风格，第二主题（B部分）略带神秘。这样的结构也会给人以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之感，加上庄重徐缓的旋律、舒展宏远的风格，适宜让人沉思冥想。

在低音弦乐幽暗、朦胧的背景中，第一小提琴奏出第一主题，音乐线条悠长，若有所思，柔和而又深邃。进而弦乐发展成悲悯的下行乐句，却又触摸不到哀愁的影子，仿佛那是大地上最厚实的悲悯，也是自然里最空寂的悲悯。随着力度的增强，弦乐渐渐变得绵密了，管乐的加入则使音响更为厚实，心绪高高扬起。半小节的休止后，小提琴奏出圣咏风格的乐句，一点点丰满起来，庄严而辉煌地上行，犹如管风琴的音管渐次响起，直至渺远的天穹。随后小提琴又从乐队里飘飞而出，如一道绚烂的光，细如流星般地划过夜空，印下一缕抹不去的心痕，竖琴的琶音则如春风拂过原野，醉了心房。

沉醉在这段音乐里，忽而目眩神迷，忽而心旷神怡，由是很自然地联想起了瓦尔登湖。因为那段音乐映照出了内心的宁静与安详，透过这片澄明的心湖，却又是那么的动人心魄。如同梭罗说的那样：“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富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观看着它的人也可衡量自身天性的深度。”

在这样的音乐里，我想象着梭罗，坐在高处的树桩上俯瞰着瓦尔登湖，欣赏着微微漾起的涟漪，一圈一圈不断映现在天空与树木的倒影之间。在这片广阔的湖面上，一切纷扰不安都会立刻平息下来，化入安静。

弦乐奏出的第二主题，涂抹着孤独内省的心灵意象，其后木管乐器的音型也浸润了落寞的滋味。绵延起伏中，瓦格纳大号吹奏出了悠远而沉抑的乐句，像是在最空旷的地方听到了最温暖的声音，虽然依旧孤单，抚慰却渗入心间。

所有美妙的想象是相通的，那瓦格纳号声在旷野中飘荡着，在树叶上震颤着，在空气里传递着，在山谷里回响着，在内心底共鸣着。

整个乐章为两个主题的交替发展，缠绕着激动的或沉静的心绪，一次次地高涨，又一次次地平静下来，尤其是那一次次圣咏般的高唱激荡着人的心魄，最后也是最强的一次，乐队用上了钹这种乐器，随即又接上第一主题中管风琴般的声响，在竖琴的吹拂下，抚平了汹涌的湖面。

尾声的音乐由第一小提琴轻柔地挑起一缕薄雾似的愁绪，顺着单簧管幽幽地渗入心间。缠绵的弦乐中，圆号徐徐呼应，瓦格纳大号隐隐相随，恍若天尽头遥远的回声，惊起绚丽的落霞……聆听的你总会感受了一丝未尽的爱，或是一缕空余的恨。而在音乐中，那所有的爱与恨、欢喜与伤悲似已沉至记忆的最深处，只有一圈圈轻漾的涟漪，区隔着湛蓝的天空与纯净的心湖。

这个慢板乐章，悲悯，却温暖、深沉、开阔！其实真正到尾声处才听得出一丝悲凉，但音乐所包含的不仅仅是悲凉。

布鲁克纳的慢板乐章，在作品中极其重要，更是成了后三部交响曲的中心。第八交响曲的慢板乐章，让人心动于它那管风琴般的音响。在这个慢板乐章里，你会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哥特式教堂，在管风琴饱满的音色和浑厚的声响里无限地接近上帝和天堂。

但更让人心动的是它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伟大而崇高、深沉而开阔的精神世界。不管你是向上帝诉说，还是向自己的内心诉说，只要足够的虔诚，就会得到最深最美的抚慰，就会映出一个沉静的心湖。